母亲不做声了。但小菲一回头,见她又那样阴沉沉地盯着她。
晚上母亲烧了热水,叫小菲洗个澡再回部队。小菲站在洗衣的木盆里,由母亲舀水往她身上淋。
“说,他是哪个?”母亲淋了第一缸子水就叉腰站在小菲面前。
小菲不懂她说什么。
“你说不说?”
“说什么?”
“你那姘头——说什么!”
小菲从头到脚都凉了。母亲看着她小腹,又看着她的胸。“三个月了吧?”
“妈你说什么呀?”
“你说出来我不打你。不说我今天就掐死你!还想赖,你看这肚子上杠杠……”母亲手很重地划在小菲小腹上。十五瓦的灯光也不妨碍她看到那根清清楚楚的褐色直线,从肚脐一直拉到底。“看看这奶头子,是做大姑娘的奶头子?幸好文工团的傻丫头没看出来,你妈先看出来了!我丧了什么德,养出你这么个贱货?你还怎么嫁人家都旅长?!”
“我不嫁他。是你要嫁他。”
一个大耳光扇过来,小菲跳出木盆就去抓衣服。母亲跟她又拉又扯,不准她穿衣服。
“你不嫁他就没事了?你以为你这样子还有人嫁?谁都不要你!坏了你的那个人都不会要你!……”母亲抢不过小菲,她已经把短裤、衬衫套上了。“看你有脸还到巷子里去喊救命!你喊去啊!喊我就告诉人家你妈为什么打你!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革命革命,革半天还是这么个傻东西!我跟人家去说,我打她,因为她把身子给个流氓!”
“他不是流氓!”
“你敢跟我犟嘴!”
小菲的背正靠在外婆小屋的门上。她一个解放军不能穿条短裤往外跑,想到外婆房里去躲打。母亲脱下木拖板,朝她扔过来。小菲很会躲打,一偏身,木拖板砸在外婆门上,聋子也听见了,在里面说:“是天花板上猫打架吧?打得好凶。”
“你打死我吧!反正他不是流氓!”
“不是流氓干出这种事来?”
小菲哭起来。下乡土改的第二个月,欧阳萸和三个文工团的人去区委开会。小菲正好在区委教干部唱歌。晚上欧阳萸独住一间房,小菲和另一个女生住一间房,半夜起来上厕所,见欧阳萸房里还亮着灯,便鬼使神差地去敲门。现在小菲想起来,那桩事前前后后都甜蜜销魂,惟有它本身不好,太疼,疼了好几天。她糊里糊涂地想起这几个月的不适。原来她小菲的身子那么欢迎欧阳萸,已经留住了他的种。
“妈,他也是个老革命。”
一句话母亲就安静了。
“他是抗战干部,才十四岁就进过国民党反动派的监狱。打枪骑马都好,是我们政治部最年轻的团级首长。”
“多大岁数?”
“二十五岁。”
母亲突然又上了火:“我就知道是哪个小白脸勾引你!上来就这么没规矩,连我的面都不来见,就敢和你怀小毛头,我要去问问他,共产党从他十三四岁就教育他,怎么就教出他这样的东西?!”母亲抹下褂子上的护袖,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妈你去哪儿?!”
“去找那个王八孙子!问问他共产党怎么教育的他!天下女人都死绝了,他非要找都旅长的女人?”
“不是他找我,是我找他!”
母亲顺手捞起拖把,调过头用竹杆打在小菲胳膊上。小菲人一蹴,一泡尿从短裤里流出来,顺着光溜溜的大腿小腿流到被虫蛀空又裂了大小缝隙的老旧地板上,无漆的地板很吸水,马上就只剩一圈半潮的地图形状。小菲呆住了,天下怎么有这样的母亲。
“怎么样?天下就有我这样的妈!你承认是你勾搭他,那我就打你!”
小菲看看地板上的地图,心想,革命一场有什么用处?当了个人人拥戴的解放军,母亲该怎么羞你还怎么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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