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里挤满了本地客人,人们比比划划大声喧哗。为了避免大吼大叫,我和敏不得不在桌上欠起身子额碰额说话才能相互听见。盛在大碗里的希腊式色拉和烤好的大条白碴鱼端上桌来。敏往鱼身上洒盐末,拿一半柠檬挤汁淋了淋,又滴上橄榄油。我也如法炮制。如她所提议的,是要先填满肚皮才行。
她问我能在这里逗留多久,我回答一周后开学,开学前必须赶回,若不然多少有些麻烦。敏事务性地点了下头,尔后抿起双唇,在脑袋里盘算着什么,既没说&ldo;不要紧,那之前能回去&rdo;,又没说&ldo;恐怕很难了结&rdo;。对这一问题她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将结论塞进某个抽屉,继续默默进食。
吃罢饭菜喝完咖啡,敏提起飞机票钱,问那部分钱我愿不愿意要美元旅行支票,或回东京后转入我的银行户头也可以,问哪种方式合适。我说眼下我不缺钱用,那点儿费用还是负担得起的。敏坚持由她支付,&ldo;是我求你来的嘛,&rdo;她说。
我摇头道:&ldo;并不是我客气,如果时间再往后推,说不定我会自己主动来一趟这里的。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rdo;
敏沉吟片刻,点了下头。&ldo;非常感谢你的,感谢你肯来这里--我很难用语言表达。&rdo;
走出饭店,倾注了染料一般的鲜亮亮的暮色笼罩了四周。色调是那样的蓝,仿佛一吸气肺腑都将染成蓝色。天空开始有星斗微微闪烁。吃罢晚饭的当地人,像好容易提到步履蹒跚的夏日太阳落下似的走出家门,在港口周边信步走动。有一家老小、有情侣,有要好的朋友。一日终了时分的海cháo的清香拥裹着街道。我和敏相伴步行。路右侧排列着商店、小旅馆和餐桌摆上人行道的饭店,带有木百叶窗的小窗口亮起柔和的懋黄色灯光,收音机淌出希腊音乐。路左侧的海水漫延开去,夜幕下的波涛稳稳地拍打着码头。
&ldo;再走一会儿就上坡了,&rdo;敏说,&ldo;坡有陡有缓。石阶那边倒是近些,走哪边?&rdo;
我说无所谓。
狭窄的石阶沿坡而上,又长又陡。但穿网球鞋的敏脚步不知道累,节奏全然不乱,裙摆在我眼前令人惬意地左右摆动,晒黑了的形状娇好的小腿肚在几近满月的月光下闪着光。我先累得喘不上气了,不时停住脚,大口大口喘息。越爬越高,港口灯火随之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了。刚才还就在我们身边的男男女女的种种营生,已被吸入无名光链之中。边夜景给人的印象很深,真想拿剪刀剪下,用图钉按在记忆的墙壁上。
她俩住的是一座面临大海的带阳台的小别墅。白墙红瓦,窗框涂以深绿色。房子四周低矮的石围墙上,红色的九重葛开得红红火火。她拉开设上锁的门,把我让进里面。房子里凉丝丝的让人舒坦。有客厅,有不大不小的饭厅和厨房。墙为白石灰墙,到处挂着抽象画。客厅里有一套沙发、书橱和小音响。卧室两问。浴室虽不大,但贴着瓷片,干干净净。家具哪一件都不特别引入注目,给人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
敏摘掉帽子,挎包从肩头拿下,放在厨房的桌上,然后问我喝点什么还是先淋浴。我说想先淋浴。我洗头,用剃刀刮须,再用吹风机吹干头发,换上新t恤和短裤。于是心情算是多少恢复常态。洗脸问镜子下面放有两支牙刷,一支蓝柄,一支红柄。哪支是堇的呢?折回客厅,见敏手拿着白兰地酒杯坐在安乐椅上。她以同样的东西劝我,可我想喝凉啤酒。我自行打开电冰箱,拿出阿姆斯特丹啤酒,倒进高脚杯。敏把身体沉进安乐椅,好半天沉默不语。较之搜索要用的语句,她更像是沉浸在无始无终的个人记忆中。
&ldo;来这里多长时间了?&rdo;我这样打破沉默。
&ldo;到今天八天,我想。&rdo;敏约略想了一下说。
&ldo;那么,堇是从这里不见了的?&rdo;
&ldo;是的。刚才也说了,像烟一样没有了。&rdo;
&ldo;什么时候呢?&rdo;
&ldo;四天前的夜里。&rdo;她像摸索什么可抓的东西似的环视着房间,&ldo;到底从哪里说起好呢?&rdo;
我说:&ldo;从米兰去巴黎,再乘火车到勃艮第--这以前的情况从堇的信上知道了。堇和你在勃艮第一个村庄住在你朋友庄园放大小的宅院里。&rdo;
&ldo;那么,从那里开始好了。&rdo;敏说。
&ldo;我同那个村庄附近酿造葡萄酒的人过去就很要好,对他们所酿葡萄酒的熟悉程度,可以说是如数家珍。包括哪块田的哪个坡的葡萄酿出怎样的葡萄酒啦,那年的气候对酒味有什么影响啦,哪个人做事老实认真啦,哪家的儿子热心给父亲当帮手啦,谁谁欠多少债款啦,某某买了雪铁龙小车啦等等。葡萄酒间英国良种赛马一个样,不晓得血统和最新情报就甭想做下去。光知道味道好坏做不成买卖。&rdo;
敏就此打住,调整呼吸,也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讲下去。但她还是继续下文。
&ldo;我在欧洲拥有几个采购点,但勃艮第那个村庄最为重要。所以每年都尽可能在那里多住几天,以便同老友叙旧和获取新情报。以往总是一个人去,今年由于要先转意大利,一个人长时间奔波够辛苦的,再加上让堇学了意大利语,就决定带她一块儿去。如果觉得还是一个人走好的话,我订算去法国前先巧妙地找个理由把她打发回去。年轻时我就已习惯单独旅行,何况就算关系再好,每天从早到晚都跟别人打照面也还是够受的,是吧?
&ldo;但堇比我预想的能干,主动承担了杂务‐‐买票、订旅店、谈价格、记账、找当地有定评的餐馆,等等。她的意大利语已有相当进步,更可贵的是充满健康的好奇心,这个那个让我体验到不少单独旅行时体验不到的东西。我没想到同别人在一起竟会这么愉快。大概堇同我之间有某种特殊时心灵相通之处吧。&rdo;
&ldo;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相见时谈起斯普特尼克的情景。她讲垮掉的一代里的作家,我错听成了斯普特尼克。我们笑起来,初次见面的拘谨于是不翼而飞。你可知道斯普特尼克在俄语里指什么?是英语travelgpanion的意思‐‐&lso;旅伴&rso;。近来偶尔查辞典,这才知道。想来也真是莫名其妙的巧合。可话又说回来,俄罗斯人干嘛给人造卫星取那么个怪名呢?不过一个孤苦伶仃绕地球一圈圈转个没完的可怜的铁疙瘩罢了。&rdo;
敏在此停止。就什么想了片刻。
&ldo;所以,我把堇直接领去勃艮第。我在村里和老朋友叙旧谈生意的时间里,不会法语的堇借车去附近兜风,在一个镇子里偶然认识了一位有钱的西班牙老妇人,在用西班牙语聊天的过程中一下子要好起来。那佐老妇人向堇介绍了住在同一家旅馆的英国男子。那人五十多岁,人很高雅,又潇洒,从事什么写作。大概是同性恋者吧,我想,因为他领着一个男朋友模样的秘书走来走去。
&ldo;我也被介绍给他们,一起吃饭。都是让人心情愉快的好人,加之交谈时得知我们之间有几个共同朋友,就更加情投意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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