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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第1页）

担架走进了一个小村。在一棵槐树下小憩。陈树湘向押解他的一名排长要水喝。负了重伤之后，喝冷水是可以致死的。

&ldo;到团部要喝什么都行，反正快到了。&rdo;那个排长拒绝了，并不凶恶，&ldo;你吸烟吗？&rdo;

陈树湘摇摇头。

那个排长自己吸起烟来，他看着陈树湘毫无生气的脸。似乎要发点善心：

&ldo;我们也是优待俘虏，你是师长，自然更是优待，我们团长说过，你们共军中有个叫孔荷宠的军长，向中央军投降后，依然是个大官，你若是高升之后，不要忘了小弟。我叫金东水？&rdo;

&ldo;什么时候能到团部？&rdo;陈树湘问得很急切。以便留给金排长一个他要急于赶到团部的印象。

&ldo;大约还有一个钟头吧。……&rdo;

&ldo;金排长，你能帮我松一松绷带吗？&rdo;陈树湘乞求似地说，&ldo;勒得太紧了，难受。&rdo;

&ldo;那可不是我干的事！忍一忍吧！&rdo;金东水又滑头地拒绝了，歪起脚在鞋底上摁灭了烟蒂。对他的喽罗们喊道：&ldo;抬起来，快走吧！到团部喂脑袋去！&rdo;

陈树湘大大失望了，他无法置自己于死地。&ldo;人生自古谁无死？&rdo;不，我绝不能活到团部，绝不能让那些狗崽子们给我拍下照来，绝不！绝不！

担架在山路上颠踬着。……

他猛然从担架上坐起，双手撕开缠绕在腹部的绷带，他哪里来的这股力量？甚至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这瞬间的真实。这个狂烈的动作，使抬担架的人差一点跌倒，误认为是他痛疼难忍的反应。

陈树湘又像中了枪弹似地仰倒下去，头颅如乱炮轰击，神智却分外清醒。他在一小时之内，必须离开人世，这是多么严酷的一种想象。求死之切也许不被别人所理解。此时，他不难过，也不悲哀，&ldo;无愧于口，不若无愧于身，无愧于身，不若无愧于心。&rdo;他想，我的短短的一生，也许做过许多错事，但我的心是纯净的，正直的、坚贞的，不容砧玷污的！

陈树湘的冰冷的手感到了自己肚肠的温热，他从松开的绷带里揪了出来，他不觉得疼，只感到头晕心颤，四肢酥软，但他仍然能觉得他的肚肠已经拖到地上，在砂砾路上磨擦着。

他是必死无疑了，难道陈树湘就没有一点遗憾吗？当然是有的。在国民党二十六路军时，他也是抱着报国的赤诚之心的，作战以勇敢闻名全军，那时他的信条是&ldo;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rdo;。可是，后来他发现，他不过是军阀手中的一把刀。这把刀砍出去，是利国利民还是祸国殃民？

在新军阀混战的年代，他曾纵马中原，冲锋陷阵。他在为谁而战？他的刀砍杀的是谁？他在为谁争权夺势抢占地盘？在中原大地上，他路过一个被战火烧毁的村庄，火光里，他看到的是满面涕泪向苍天呼号的饥民，这就是他的父老。他跳下马，把自己薪饷的全部积蓄散发给他们，320元白花花的大洋，足以使这些饱受战争惨祸的饥民得到暂时的温饱，但他听到他的参谋长的不以为然的声音：

&ldo;别做傻事吧！你能给千村万户都散发一份？&rdo;

是的，烽火燃遍中国苦难的大地。混战，像一盘绞肉机，中华民族的子孙不分男女老幼，不分青红皂白，一齐在这盘绞肉机里变成齑粉。到底他是在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呢还是把人民推进水火之中呢？

陈树湘骑在马上继续前行，到处是焚毁的村庄，到处是啼饥号寒的灾民。参谋长的话是对的。即使他有千万财物可以散发，第二次战祸不又洗劫一空？他再无勇气下马，也没有必要下马，他只能打马飞奔，逃避罪责似地避开那些焚烧的村庄和灾民。但那惨烈的景象和怨愤之声却在他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ldo;赤心报国无片赏，&rdo;陈树湘的一腔如火的雄心壮志骤然变冷了。我应该怎么办？每当想到把人民推向战争灾难的刀锋中，也有自己一只手时，他就感到刻骨的痛楚，就在蒋、冯、阎中原大战之后，他就起了解甲归田的念头，自知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直到他们被调到宁都来打共产党，更是流露出消沉绝望和颓然自弃，他那年轻的眼睛里竟弥漫着将死老人的灰冷无力。是隐藏在部队中的共产党员万世松突然给他揭开了生活的新的篇章。起义之后，他又恢复了勃勃精力，变得焕然一新，誓死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战到底了，&ldo;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rdo;陈树湘相信自己是为正义而死，只是&ldo;出师未捷身先死，&rdo;而不能报国于万一。……

&ldo;啊‐‐&rdo;陈树湘不能自控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觉得他的心被揪落了，身体猛然痉挛地弓起，接着又僵直地落下，全身遭了冰激似地簌簌发抖。

与此同时，抬担架的后边那个匪兵的脚踏着了一团粘滑的东西，也叫了一声，滑跌下去。那是拖在地上鲜血淋漓的肚肠。

三万世松突围

万世松带着十几个人从重围中冲出来，向二百米开外的那片黑压压的森林跑去。

后面有排枪向他们射击。子弹嘘嘘地在他身边飞过。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进树林就好了。

森林背后是万仞高山，是那样静谧沉郁，神秘莫测，既让人望而生畏又给人以莫大的诱惑：或使你得救或使你死亡，两者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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