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旧怨,庾条更加忿怨难平。
“庾君实在是误会了。”
沈哲子看对方一副幽怨不已的模样,笑着解释道:“这怎么能算是轻视你呢。我是完全无视了你,根本就不知颍川庾氏尚有阁下这么一个人。”
“竖子安敢辱我!”庾条听到这话,更是怒急攻心,当即便跳起来要扑向沈哲子,却被刘猛抬手按在胡床上动弹不得,憋得面红耳赤挣扎不已:“你敢在我家中行凶……”
沈哲子站起身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被掐住脖子按在胡床上的庾条:“人必先自辱,而后才见辱于人。庾君觉得我无视你是大辱,那么能否告知,阁下有什么值得显达人前?”
“我只知道颍川庾氏世代冠缨,今时又贵为帝戚,中书庾公世所共仰,庾明府孤胆犯险,名著当时。至于阁下,名不显于世,位不尊于人,德行不修,寂寂无闻之辈,凭什么要让人高看一眼?”
“你!你……”
如此蔑视之语,简直平生未闻,庾条羞愤难当,已是口不能言,加上身不由己,只能两手掩面,良久之后才声色俱厉道:“就算我寂寂无闻,但家世显达,贵戚之家,凭你这貉奴宗贼之辈,也配小觑我!”
沈哲子轻笑一声,返回自己的位置坐下,示意刘猛将人放开。得了自由后,庾条恨恨瞪了刘猛一眼,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这小儿,又知多少世事!我就算有任事之才,但长兄皆宦游于外,家中羸弱妇孺不能自立,内外经营维持,全都系我一身。我若肯进仕为官,前程如何,岂是你这貉奴能够度量!”
喘息片刻,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庾条才为自己辩驳起来。
沈哲子嘴角一撇,神色不屑:“诚然庾君家世清贵,但阁下眼界短浅,雅量全无,纵得家荫,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令兄庾明府,与我父结为至交,彼此扶持,如今名位俱得,因有通家之谊,亦得通财之利。阁下见我,神态倨傲,强索于礼,这难道不是太过短视?”
“凭你这貉奴孺子,也值得我去深交!”庾条仍是满脸忿忿,心意难平。
“就事论事罢了。我根本不想结识阁下,怎奈你这寒伧色鬼自己来纠缠。”
沈哲子冷笑一声,讲到嘴毒骂人,他掌握的词汇量又哪里是庾条能比,还怕骂得太深刻这家伙听不懂,让自己少了骂人的乐趣。
“我家吴中豪富,田则山泽万顷,膏腴之地,居则广厦千间,雀台金谷。饮则琼浆玉液,食则龙肝凤髓,衣则绫罗绸缎,佩则金玉犀珠。库中之钱,富于满天星斗;仓中之粮,盈若长江奔流;架上之绢,高逾钟山之巅。宅中美眷,不逊绿珠明君;厩下良马,可比越影奔霄。子贡过门,不敢言富;石崇若生,羞于称豪。”
沈哲子认真炫富,庾条则听得专注,脸上渐露神往之色,嘴中下意识喃喃道:“恨不生于豪富之家……”
“阁下向我索求,止一二侍女,譬如九牛之一毛。此举与买椟还珠何异?愚不可及!既得美眷,就应该着以琅珮罗裳才能彰显其娇美。罗裳美眷岂能居于寒陋之檐?雕梁画柱,琉璃屋檐,金屋藏娇才是人生乐事。既得金屋之娇,饮食简陋,又不匹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行则驽马老骥,授人笑柄。君之华车八骏何在?”
沈哲子满脸不屑状,指着庾条笑道:“庾君向我求美眷,对我来说,只是小事,不值一提。但若仅止于此,我才说你眼界短浅,难有作为。你这种行为,就是阮步兵所言,裆下之虱,不知天地之大,不知人生乐极。纵使生于清望高门,我也羞于与你为伍,一毛不予!”
庾条初时还羞愤难当,可是渐渐目露沉吟之色,实在是因为沈哲子所说的话,一句句正叩中他心弦。行则骏马名骥,食则珍馐佳肴,居则琼楼金屋,娱则美婢佳人。正因为他本就是个热衷于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所以才见色起意,向沈哲子强求侍女。
可是听完沈哲子的话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这要求对于真正豪富人家而言,实在是卑微的可怜。
就好像是自家佃户向自己苦苦哀求更换一件农具,对其来说可能就是其最大愿望,然而自己甚至都懒得停下来倾听其诉求。在这少年眼中,自己大概就跟那个苦求农具的佃户差不多吧。
沈哲子并不知庾条心中所感,若知道了便要嗤之以鼻,在他心目中,这志大才疏、碌碌无为的纨绔比那些辛勤耕耘的农夫可差远了。
但心中升起的这想法却让庾条羞臊得无以复加,他原本还不忿于被人蔑视,可是现在才明白原来轻贱他的正是他自己。沉吟良久,他才压住心中羞惭,抬头双目炯炯望着沈哲子:“若我向你索求更多,你才会给我?”
沈哲子闻言咂舌,实在不明白这家伙脑回路为何如此清奇,莫非服散服的脑残掉了?
尽管心里实在腻歪对方这种不劳而获的想法,但既然把人请来了,沈哲子乃是耐着性子应付道:“授人以鱼,何如授人以渔。庾君耻于贫寒,我就算赠你些许财货,不过济一时之缓。”
“我之困顿,便是一时。眼下家中田亩新垦,并无所出,我又还未应辟出仕,不得俸给,因此屈于时下。沈家小郎君,先前我冒犯你,你不要介怀。若能解我一时之难,我定铭感于怀,日后若能显达,决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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