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暗卫的密折就有趣得多了,比如说卫衍如何在船舱里面躲了两日,才敢出来见人,比如说卫衍一天吃几顿饭,比如说卫衍何时歇息何时起来等等此类琐事不一而足。
高庸送茶进来的时候,远远就瞧见了皇帝嘴角的笑意,他悄声把茶盏放到皇帝的手边,又退了出去。皇帝心情好了,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也就松了一口气。
有了太后的支持,景帝的出宫游玩顺便考察民情就方便了不少,虽然沈莫沈大统领依然沉着他的黑色锅底脸,这个不许那个不准列了一大堆规矩,景帝当着沈大统领的面当然一一答应,不过一转身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这日没有朝会,景帝在午前就带着人出宫了,身边除了几名贴身侍卫外,没有闲杂人等,他们在京城各处晃了晃,了解一下民生民情后,就决定找个地方用午膳。
京城最好的酒楼当数醉仙居,不过这几日会试将近,京城里面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州府的考生,茶楼酒肆皆是济济满堂,这大冬天里满场乱扑腾的折扇,晃得景帝有些头晕,便舍了这些热闹的地方,一门心思要找个安静的所在。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街头晃荡了半天,直晃荡到饥肠辘辘的一行人,终于在某个巷子的深处,找到了一家安静的茶馆。
这家茶馆隐在巷子深处,门面不大,里面占地倒不小,布置也颇为典雅有趣,竟然生生用人工之力,在里面布置出了一个江南园林的格局,除了大堂雅间外,院中的廊下亭台中也隐隐安排着座位。
茶馆虽不卖酒菜,好歹卖些点心,景帝挑眼看了看,里面算不上嘈杂,便不再挑剔,率先入内。可惜他们来得不巧,院中的座位与雅间均已客满,只剩楼上的大堂还有些座位。
楼上比楼下要安静许多,靠窗的地方更是没几个人,除了楼上的茶要比楼下贵十文外,天气尚冷也是原因之一。
落座后,景帝要了一壶“明前茶”,又要了几碟各色点心。
待茶点上来,左右试过后,他尝了尝,“明前茶”倒是真的是“明前茶”,可惜是去年的,不过这里的点心做得还不错,不比宫中的御厨手艺逊色,等卫衍回来后不妨带他过来尝尝。
楼上虽说安静,到底还是茶馆,比不得他身边这几桌的人,个个说话悄声细语,唯恐惊动了主座上的皇帝,渐渐地各处的声音便传进了景帝的耳中。眼看着随侍身边的左右,脸色越来越白,景帝倒是笑了起来。
这茶馆很是有趣,不过若是有了非议朝政的罪名,不知道还能不能开得下去?
此时,右方一桌上的几位书生,正在讨论景帝前几日提出的恩科一事。
“说是说得好听,由地方上举荐有贤能之人参加恩科,谁贤能谁不贤能,还不是当官的说了算,到最后恐怕又是人情开道银子铺路。”书生甲忿然。
“兄台此言甚是。那些贪官连会考都有空子钻能发考试财,碰上这样的机会,还不是大捞一把。”书生乙附和。
“一开始大概不会这么糟,不过长此以往肯定避免不了。况且这恩科对于辛辛苦苦考上了官学的生员不公啊。”书生丙感慨。
“那位果然还是太嫩……”书生丁做了总结。
听着这席话,再细细辨别,这茶馆中的茶客口中个个离不开国事朝政,今日陪着皇帝出行的众人,大冬天里面冒热汗,不在皇帝这桌的,还敢偷偷用衣袖擦一擦,在皇帝这桌的,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自处了。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妄谈国事非议朝政?而且还是当着皇帝的面,批评皇帝的举措,难道他们就不怕皇帝勃然大怒之下血流成河吗?
随侍众人战战兢兢,不知情的茶客依然在那里洋洋洒洒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个被批得一无是处的人,倒是老神在在悠然品茶。
齐远恒从雅间出来,就看到了这几桌人,旁边众人的难看脸色,与中间那人的悠然自得,如此明显的对比,第一时间就落入了他的眼中。他心中暗呼一声“麻烦”,召来跑堂仔细吩咐了几句,才整了整衣衫,走上前去。
这家茶馆其实开了已有一段时日。一开始其主人只是想弄个地方,方便至交好友聚会,故找了个巷子深处的清静之地,却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渐渐地此处稍有了点名气,成了京都文人雅士聚集的一个所在。前段时日因为里面翻新,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歇业,却不料年后才开张数日,就迎来了眼前的“煞星”。
齐远恒一边走,一边在心头苦笑,觉得茶馆的主人该去庙里烧香拜佛去去霉运,不过就算想去烧香拜佛,也要过了眼前的这一关才行。
齐远恒不是傻瓜,那日初见他就明了,这位“王公子”必是身份尊贵。虽说“王公子”换了衣衫隐了身份,但是他那气势那神情以及虽竭力掩饰,但是言语间总是命令口吻的习惯,却不是能轻易改去的,况且能让卫衍在整个灯会上,始终用身体挡着人流护着安全的,会是什么人不用多说他就明白了。
那日一时兴起,与他针锋相对了几句,在灯会上猜灯谜的时候,也是就当不晓得他的身份,没有让他几分,原以为不会有再见的时候,没想到才过了短短数日又能碰头,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此人这么麻烦的身份,他一路走来,又细听了几句众人在议论的话题,齐远恒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若不是他与茶馆的主人有几分交情,若不是这个地方待着比较逍遥适意,若不是怕眼前的这位主一怒之下后果堪忧,他真的不想去趟这番浑水。
等到茶馆主人接到跑堂来报,匆匆准备齐远恒让他准备的那些东西时,齐远恒已经以主人的身份,与他口中这位尊贵的客人寒暄上了。
两人之间的寒暄,如果一定要算寒暄的话,旁人也指摘不出什么不妥,只不过他们热络的口气中,却字字珠矶句句机锋,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一个说“您贵人事忙,今日驾临小店,实在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言下之意却是俺们庙小,接待不起您这尊大神,您打哪儿来的还是回哪儿去吧。
一个回“酒香不怕巷子深,贵店声名在外,今日慕名而来细品之下,果然有趣”,先不说那“声名在外慕名而来”是怎么一回事,单单这“有趣”二字,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景朝对民间的言论压制虽不是很严苛,只是但凡开门做生意的店家,一般都会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原则,为免哪天“祸从口中”,要求客人们在店堂里面“莫谈国事”,像眼前这座茶馆这般,座中客人个个口中离不开国事朝政,而且吵得不比庙堂上各臣工逊色的地方,的确当得起“有趣”这两个字了。
若是别人说“有趣”,齐远恒可以打着哈哈陪着笑脸说“有趣”,但是眼前的这位主说“有趣”,他可不敢真的当作是“有趣”。妄谈国事非议朝政,就景律而言算不上什么重罪,但是国事朝政总免不了要牵扯到坐在至高处的这位主,若不慎被按个“大不敬”的罪名,那可就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景帝这“有趣”两字一出,就让齐远恒倍感头痛,他略想了想,才接过他的话头。
“敝店是茶馆,既然是茶馆,茶水多,自然口水也多。虽说升斗小民浅薄愚见,登不得大雅之堂,不过这一心为国为民的满腔热情,想来以今上的圣明,亦能理解我等草民的这番苦心。”说完,齐远恒就当不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向着皇城那个方向拱了拱手,以示对提到今上表示恭敬,“民间有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些愚见虽说只是浪费口水的浅薄之见,不过若有一星半点能够上达天听,为今上采用,亦是我朝之福。”
“齐大居士是想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吧。”景帝挑着眉头,直接帮他补全了未说完的话。
齐远恒的话,虽然听起来很是婉转动听,实际上却挖好了坑,等着他去跳。
这话的意思,仔细辨别,不就是他若圣明,自然能够体会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忧国忧民的苦心,他若不能体会,自然是因为他不够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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