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事,”江予舟顿了顿,还是说了,“邻居家有人去世了。”“啊。”周平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张了半天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才讷讷的问,“李渡很伤心吧。”“还好,”江予舟摇摇头,“不是很亲的人,私下交往不深。”“那也是会伤心的吧,”周平不认同江予舟的话,“就算是身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世了,也是会有情绪波动的,更何况李渡一看就重感情。”江予舟被他说的愣了愣,并不是因为周平的话,而是他想到李渡走时的眼神,那人说着还好,但眼神却不平静。他突然就很想求证点什么,于是略带着急地问周平,“你说,我们哪天要是牺牲了,李渡会伤心吗。”周平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但他却并没有很惊讶,毕竟他们出任务之前是会写遗书的。但江予舟这话多少是有点影响到他了,他趁江予舟没留意,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杯酒下去他才开口。“肯定会吧,但是我们牺牲了李渡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然后他又低声补了一句,“就连我们的家人都未必知道为什么。”周平的话声音很小,但落在江予舟的耳朵里就像是雨季闷雷一样,震的他一下醒了过来。他想到了很多年前,队长临闭眼前的一句“我对不起方缘”,以及陈嫂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问他们要一个答案的泪脸。这张脸在他眼底变了很多次,朋友的,父母的,没见过面的沈薇的,最后变成了李渡的。一股凉意从脊梁骨爬上来,他猛的发现他怕极了李渡变成方缘,变成沈薇,变成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样子。江予舟掏出打火机看了看,队长当年披着国旗的样子很清晰的重现在他眼前,没有授勋,没有称号,没人知道。只是一颗为国捐躯的星星沉默的陨落,用血的红光照亮后来人。前人没能完成的,后来人前赴后继,如水滴入海,成汹涌波涛。他也是水滴中的一员,而李渡,是他向往却不得不远离的岸边。试探李渡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他在沈薇那陪了很久,那个叫陈峰的英雄走了,但却也带走了沈薇半条命。他这一天的情绪都处在紧绷的状态,这会儿放松下来就突然很想江予舟,这种想念很强烈,超过了他能承受的程度。他很想给江予舟打个电话,但联想江予舟最近的态度,还是有些不敢,他觉得是不是他太着急了,让江予舟有些反感。最后他决定给江予舟发个短信:“哥睡了吗?”江予舟直接打了电话过来,“还没睡?”江予舟的声音透过听筒直接响在他耳边,比平时温柔很多,让他在压抑中喘了一口气。“没,”李渡眼神没什么焦距的盯着床头的小夜灯,“有些失眠。”“还好吗?”江予舟在电话那头轻轻问。“不是很好。”李渡很诚实,面对江予舟的问题实话实说。江予舟那头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哥,你在想什么。”李渡想知道,所以问了。“在想那个英雄有没有得偿所愿。”江予舟的声音很轻。李渡静静听着,他觉得江予舟说话的语气和沈薇有些相似,无力又悲伤,这让他觉得害怕。或许是丧事让李渡心绪不宁,也或许是夜晚容易冲动,他问了江予舟一个很越界的问题,“哥,你做的,也是这样危险的工作吗?”电话那头的人有短暂的停顿,但还是给出了肯定回答,“是。”李渡头脑一热,他问“那你出任务,你的,”李渡顿了顿,还是把话说完了,“你的爱人怎么办?”彼时江予舟正站在院外那棵石榴树下抽烟,周平半醉半醒间的一句“我们牺牲了可能也没人知道”还没从他脑海中散掉,李渡那句“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也一直在他脑子里打转。他听了李渡的问话,有些失神,一时沉默。“哥?”“所以我不会有爱人。”江予舟的话从听筒里传过来,或许是信号有些不好,听筒里夹杂着沙沙的杂音,但却并不影响这句话的清晰度。李渡不同于其他年轻人的一点就是他永远懂得点到为止,深夜情绪泛滥的几个问题问完,便没再尝试去继续窥探。他不清楚江予舟做什么工作,但他直觉江予舟的工作隐秘而伟大,而那人一分钟前为了自己的崇高的责任感,跟他说不会有爱人。一夜未眠。李渡在房间呆坐了一会儿,听见客厅有动静就出门了。父亲李文江和沈薇同在市院就职,昨天值夜班,如今才刚回来。“爸,回来了。”“嗯,”李文江看起来很累,他伸手拿掉眼镜捏了捏鼻梁,“见到沈薇了?”李渡点点头拉着李文江到沙发上坐下,又帮他把衣服收起来挂到衣架上。李文江伸手捏了捏后颈,问李渡:“这次在家呆几天?”“后天回去,”李渡走到他身后给他捏了捏肩膀,“李主任该退休了,可不能这么熬了。”“就这几次,”李文江笑了笑,“昨天患者情况不稳定,实在是走不开。”“爸,你在做手术的时候都会想什么?”李渡以前从来没问过这个问题,如今他却很想知道诸如医生这类职业在救死扶伤时都在想些什么。“什么都不想。”李文江给了李渡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嗯?”“患者把命交到我们手上,我们便什么都想不得了。”李文江抬手拍了拍李渡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李渡接到示意绕过沙发走到李文江对面坐下。李文江看着李渡缓缓开口:“我所有的专业知识都要毫无保留地用在那一方手术台上,这是我的使命。”“我救过很多人,但我仍然会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愧疚。”“我在做手术的时候什么都不想,我眼里只有患者,心里只有对自己下的死命令:那就是赢过时间。”李文江说,“我既然投身到这个行业,做了这个选择,便有义务永不放弃任何一个患者。”“您很伟大。”李渡发自内心的佩服,父母一直是他前进路上的标杆人物。李文江笑了笑,“我拿着工资做着该做的事,但像陈峰那样的人物却随时有可能因为一场任务丢了性命,比起他们,我不值一提。”屋外太阳升起照亮了整个客厅,阳光甚好只是有人在默默驱赶黑暗,诸如陈峰,也诸如江予舟。李渡回到云洲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江予舟那,江予舟那句“不会有爱人”确实是让他着急了。江予舟院子大门开着,正站在石榴树底下抽烟。“哥。”李渡站在门口喊了江予舟一声。江予舟有点诧异,“回来了?”李渡说,“嗯,我回来放点东西,一会去店里。”江予舟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好,就继续低下头抽烟了。李渡很不满意江予舟这种态度,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死心的问江予舟一会儿有没有事,他那来了一批新茶,想叫江予舟过去尝尝。江予舟下意识的想拒绝,却看见李渡抿的死紧的嘴唇,于是点了点头。“行,”江予舟灭了烟,冲李渡笑了笑,“不过可说好了啊,我不懂茶,你别嫌我糟践好东西。”“不嫌。”李渡回家放了东西又来叫江予舟,两人一前一后往店里走。对于他回家这几天的事,李渡没有多说,江予舟也没有多问。太阳光在胡同里造了个明显的分界线,江予舟偏头看了看,胡同里一半亮着,一半暗着。像这个世界永远有两面,而李渡是应该永远活在阳光下的人。江予舟跟着李渡上了楼,这是他第一次到茶馆二楼,看得出来李渡平时在这待的时间很长,二楼很温馨。“哥先坐,我拿东西。”江予舟点点头,李渡下楼后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扭头看楼下街景,他想那天李渡应该就是坐在这看的他。李渡动作很快,没让江予舟等多久就上来了,茶泡好后他端给江予舟喝,江予舟按照惯例说了句真好,然后两个人就都笑开了。“没开玩笑,你泡茶真的好喝。”江予舟看李渡不停笑,又很无力的补了一句。“那当然,”李渡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状似无意的说:“你可是除了我家人,唯一喝过我泡茶的人。”江予舟心跳停了一拍,他假装没听懂李渡话里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没给其他人泡过茶吗?”“没有了,除了家里人,只有你。”江予舟沉默。二楼本就安静,两人都不说话了气氛就有些尴尬,但还好李渡心里素质够强,江予舟不刨根问底,他也不会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李渡在面对江予舟的时候倾诉欲很强,他给江予舟讲他小时候的趣事,他说他小时候跟着外祖母学泡茶,儿童叛逆天性使然,他总是故意打碎杯子。江予舟听着,就在脑海里构想出一个姗姗学步的小朋友双手捧着杯子往地上摔的模样,是少年李渡,狡猾又可爱,他甚至没发现自己的嘴角早就在李渡的陈述中翘了上去。李渡跟他讲他父母都在晋城,他大学和研究生也都在那里上的,但却一直都想着来春风路开一家茶馆。是以江予舟又在脑海中想出几年前刚上大学的李渡固执的要回外祖母这里开茶馆的样子。李渡给江予舟讲他高中时打的一场架,给江予舟讲他在晋城时喂的一只三花猫。江予舟有一瞬间觉得这样很不公平,这个耀眼的年轻人和他交换所有和自己相关的情报,但却好像丝毫不介意对他一无所知。“哥,我跟你说,我小时候种了棵苹果树。”聊到兴起处,李渡说要带他去看那颗苹果树,“就在我们跑步那个小学后边。”于是两人又从茶馆去了小学后边的荒地,苹果树却有其事,但后边苹果树多的都能叫做林了,李渡忘了他自己种的是哪颗。“小孩儿。”江予舟有些无奈,“你种哪了自己不知道?”李渡穿着纯白的毛衣站在一片金黄的荒野中,沐着暖红的落日找他的那棵苹果树,然后像个哲学家一样缓慢开口。“反正这片林子里有我的一颗。”他似乎并不在意找不到自己的苹果树,“我知道它在这就行了。”李渡说这话的时候正巧来了一阵风,不知道哪棵树上枯黄的叶子就从他眼前掉落,被他一把抓住了。李渡微微抬起脸看着江予舟,目光灼灼,眼里情绪一目了然。他说:“哥,你看,这不是有回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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