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东西搬完了,她必须进入冲突了。她要在冲突中全身而退:冯老板,你们的事太麻烦,把我的是非观都麻烦没了。所以就放我走吧。或者,放不放,由不得您冯总,我得走了,不然惹我的就不只是几个藏在手机短信后面的歹人,连艾滋病、梅毒也要来惹我了。我一身功夫也不能跟梅毒、艾滋病过招交锋。
她进入冯总的办公室时,冯总的办公椅朝着弧形玻璃窗的外面。他正在激烈地跟人布置什么谈判——价钱一分不能涨了,让步已经让到头了……耗她一个礼拜,她一定会主动求上门来。开玩笑,前几年那里的农民一亩地才要一万多块。村里人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没有?给了那女人,她都点不了数,还得请你帮她点!哈哈哈……
这才是他的日子。他上个礼拜口口声声要彩彩教他做一个“知足有够”的人,过那种人的好日子。那是他自己在欺骗自己。他宁可过这种“苦日子”,一分钱一分钱地打呀、杀呀。
外面的空气很浑,从他的立足点看,街道上人如蝼蚁。
冯焕感觉到彩彩的进来,捺了一下捺钮,椅子转过身,和他一块面对她。他马上看出大大的不妙就在彩彩眼神里。他赶紧结束了通话,抬头看着自己的女保镖。
“去了那么久?”他试探地说。
她看出他刹那间已把事情猜想到最糟的程度。但他绝对猜不到它比“最糟”还糟。全世界最糟糕的事都糟不过艾滋病。
彩彩把他的手机从皮包里拿出来,捺了开机键。又把钱包拿出来,抽出三张现金卡,都是冯焕交给她支付开销的。最后她拿出门禁卡和车钥匙。
冯焕直觉出神入化,马上知道她这回要彻底解甲归田,再别想拦她了。
“什么都不留也得给我留句明白话吧?枪毙人还得宣读罪状呢。”他板着脸说道。一副要死个明白的执著样儿。
“谭仲夏在超市拦住我,告诉了我一些事儿。就这么回事。车钥匙还有一把在刘秘书那儿。”她说。没出息啊没出息,眼泪怎么冒上来了?
冯焕见她眼圈里两颗泪珠,越憋越大,希望又复活了。他现在是个快干渴死的人,两滴泪水也能滋润他。
“她是我过去的女朋友。怎么了?”
彩彩想,哭就哭吧。受骗、受委屈都会让人哭,不对吗?哭不代表她不舍,不代表她对他还存怜爱。
“我没有撒谎啊!你看,她因为对我怀恨在心,才制造麻烦。其实我已经猜到她被人利用了。她知道我的生活细节,被人套出话去,用来骚扰我。说到底,是个很可怜的女人,人家用完了她也不会拿她当回事。”
彩彩认为这段话基本可信,合乎逻辑。最让她听得进的是他说那个什么仲夏“可怜”。世上可怜如仲夏的女人多得是,是她们自己邀请别人作践她们,不拿她们当回事。对此冯老板没办法,她彩彩也没办法。
“她说她有性病。”彩彩是把那两个字呕吐出来的。她平实明朗的父母,她干干净净的小半生原来离那两字多远?以为它永远也侵蚀不到她的生活中,现在猛地发现,它可以这么近。
“她有没有,跟我都没有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他说。
他是指无法进行实质的男女行为。可仲夏小姐说她的病可以传染的渠道不止一条啊。
“而且,她就是有,已经传给我了,也不会对你有丝毫影响。你也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彩彩,我对你的需要,不是那些……”
彩彩感觉心脏在有力推着胸胁骨,推得骨头发疼,有些关不住它了。那他对她的需要是什么?可千万别再往深里说。劳驾了,别提“爱”之类的字眼。她和他,差着一个辈分。
冯焕把桌面上的现金卡一张张拾起,摞成一摞,两只手来回倒,洗牌似的。一张卡被洗飞了,掉在地上,他想欠身去拾,却无法完成这个动作。彩彩两步跨上去,他却止住她:“别捡它。你今天捡了,明天怎么办?明天我又掉了东西,换个人捡,我会想你的。你就别理我。对我坏一点,少让我想你一点吧。”
彩彩愣愣地站在那里,进退不是。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好一些,眼泪也干了,心脏也不起哄乱拱乱推了。
她听见自己说:“谁知道明天又碰上个谁,告诉我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她听出自己有点儿发作的意思。她心里跟自己说:你是谁,跟他矫情什么?他乱七八糟关你事吗?你发作什么?……
冯焕连说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再出现那么个烂女人了。那样的烂女人,经历一个还不够受?要说他有错,就是眼力的错。但从他见了彩彩,眼力再也错不了了。不撒谎?不撒谎!撒谎也没关系,只要别打着诚实的幌子撒谎。绝对不会绝对不打幌子……
他的手抓住她的腕子。手是软的,虚弱的。世界上的人怎么就这样一物降一物?并非国色天香的彩彩不明白这个残疾人为什么把他的身家性命连同全部信任都交给自己,还连同他的三张现金卡,奔驰车的钥匙,以及清理他私密处的责任。
而冯焕是个连自己亲兄弟都容不得的人。一个月前,在他的生日宴会上,彩彩看见两个跟冯焕长得酷似的中年男人。前冯太太和他俩的关系远比冯焕和他们热烈。她叫他俩“大哥”“小弟”,催促冯之莹上去拥抱“伯伯”、“叔叔”。宴会桌上,冯老太太问冯焕,他这样一个瘫痪之人,难道不怕公司里的副总们欺负,欺骗?跟谁合伙有跟自己兄弟合伙靠得住?冯老太太说两个儿子都打算辞了高薪职务从胶东到北京,来帮冯焕一把。宴会散了,前冯太太要跟前夫冯焕说几句“自己人的话”,眼睛横了彩彩一眼。彩彩正要知趣退出,冯焕却说自己什么也不瞒彩彩。前冯太太说大哥和小弟可得防着点儿,说不定图的就是钱。冯焕一脸奇怪,看看彩彩,说当然图的是钱,不图钱图他个瘫子什么呢?图他像过去一样帮着母亲搬蜂窝煤?或者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打大立柜给大哥结婚?他哈哈哈地笑起来。因此他实在没人可交托那一切。女儿还小啊。
一个人有了很多钱对人就变了,或者别人对他就变了。他的钱成了人们唯一靠近他的理由,他本身的价值(比如人品、性格、相貌)都没了,他的唯一价值就是他的钱。所以不是他本人在和人们相处:人们与之相处的,与之亲近的,是他的钱。他怎么能信任,他的钱和人们相处出来的关系呢?他把信任给他们,他们却不忠实于他,而忠于他的钱——大概是这样吧?彩彩想着。这就是为什么他有大堆的钱还是孤苦伶仃。更加孤苦伶仃。
一个信息进来的正是时候,正填塞了冯焕和彩彩之间的冷场。冯焕看着桌子上活了的手机“嗞嗞”地原地颤抖,想去拿它却不伸手。彩彩抓起它来,如同抓起一个刚被扔进战壕,滴溜打转嗤嗤冒烟的手雷。
她目光在短信息上扫一下。果真是个“手雷”。“你没锁车库的门,放进恐怖分子来啦。”
彩彩还来不及作任何反应,冯焕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把手机递给他。从地下车库进入楼内靠门禁卡,但有的员工说,那个门禁有时反应不灵敏,往往貌似关严了的门,其实用力一拉就拉开了。十分钟前,彩彩显然大意了,关门之后没有再去核实一下。
“别理它,我看看他们能干什么!”冯焕读了短信息,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他的样子可不像他的口气那么不在乎。究竟得罪过多少人,他自己都搞不清。
“一个女流氓,让人给收买了,顶多再勾结我公司里一两个败类。没什么可怕的,他们真敢搞恐怖?我可以报警啊!公安部我有哥们儿!”
彩彩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不愿让警察知道的苦衷。搞赌博预测软件还不够非法?所以他找来了彩彩而不是找来警察。彩彩把手机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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