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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在狼群里周旋泪水是无用的（第1页）

第七十三节

在狼群里周旋，泪水是无用的

老天无言地阴郁在远处，似乎又要下雪。风呼呼地刮着，时而狂怒地咆哮，时而疲惫地喘气，时而像几十架直升机在头顶呼啸而过。白日没有太阳，夜晚没有星星。只有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地纠缠着远离家门的我们。

天一冷，老板就开始催。他说不能按期完工就要扣去百分之二十的工资。在寒风袭人的深冬，老家伙是不出门的，所以他想象不出，那些积压在盐层下的整块硝，是如何被我们一块一块地击碎，然后又一疙瘩一疙瘩地从泥水中捞出来的。

很多同伴的裤子都被硝水浸烂了。有的甚至全部开裂了口子，露出各色的毛裤。就像好好的竹筒被劈成两半，原本僵成筒形的衣服变成了蝙蝠的两扇翅膀。他们无暇去缝补时，只能捡起刚刚放完炮的雷管引线，三下五除二，横竖穿上几道，就又迫不及待地走进硝坑，“吭哧吭哧”地抬起硝来。

没有见过铁镩的人，是无法想象打硝者是如何使用它们的。这个几十斤重的笨家伙，须要用蛮力将它双手举起来，才能精准地砸在硝面上。如果不使劲，牙齿与牙齿不狠命地咬出声音，那么，即使砸十几下，硝也会无动于衷安然无恙。使镩者非得像夜间梦呓时发出磨牙的声音，才会将一整块硝一点一点劈开来。

一日更复一日，打工仔的辛苦，只有打工仔自己最清楚。我每每睡到半夜，浑身的骨节就能把人疼醒。在我为自己难过为自己伤心的同时，总会听见麦草铺上睡着的富贵，嘴里也喊着“哎哟，疼死了！”“x他妈亏了人了！”“妈妈哟，我的胳膊”……

都这么苦，都像骆驼一样无助，却还常常为着地盘，为着一些鸡毛琐事争吵。似乎每个打硝者都觉得自己的罪还没有受够，非得找些活计折磨自己，心里才会觉得舒坦和好受些。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原是从四面八方涌向这连鸟都不想到的地方来打工挣钱的，都一样的劳苦命，却还这么你争我斗，窝里跟窝里过不去。柏杨老先生曾经一针见血地说过：“一个日本人是一头猪，三个日本人加在一起是一条龙；一个中国人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加在一起是一头猪、一条虫，甚至连虫都不如。”

从一尺厚的盐层下把硝打出来，还得找车将其从湖里运到岸上去。卫城人转硝的车多，人家打出的硝就运得快。而我们这边本来就没有运输车，还得另外雇车，硝便运得慢。于是每天早晨上工，都有同伴嚷叫说自己的硝被偷了。

大家越说越愤激，都说不想干了，辛辛苦苦打出的硝，竟让别人顺手牵羊了。我们是甜妹的准女婿负责带工的，而他只会跟着老板吃肉或喝酒，具体的事务一概不闻不问。我只好硬着头皮给甜妹说了，让她给其表兄反映反映。她却有些为难地说：“那个家伙现在学得油嘴滑舌的，我说话他也不一定听……这段时间我也想家，就想一步跑回泉湾去。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把人都急出病了。”

“你咋说也比我们在盐湖里打硝要轻松，不冷不热的。”看着我用雷管线绑着的裤子，甜妹皱着眉头说：“我也忙得很。要不把他的裤子先拿来给你换上，晚上我把这件裤子给你缝一缝？”

“不用了，不用了，小心让你女婿看见了吃醋……”我赶紧逃出了灶房。

在风中，我听见甜妹嘀咕了一句：“人家都混得越来越好了，你越来越窝囊了！”

也许是甜妹女婿给老板说了，也许是“二老板”去找了他们的头儿，反正这两天卫城那帮打硝的，像是我们破坏了他们的供品，一个个看起来张牙舞爪无事生非的样子。尤其那个小包工头，贼眉鼠眼的，一个尿官却自以为能下三场透雨！他戴着蛤蟆镜、白手套，穿着崭新的黑胶靴，斜叼着一根香烟，俨然黑社会里阿飞的形象。

就像很多事情的发生不需要有预兆，很多的离别也无需说再见一样，我在盐湖里正低头劳作时，突然，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闷棍……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被辗转送到医院的。

在医院里，我躺在病床上，像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满脸肿胀，浑身酸痛，耳朵里似有万千只苍蝇在飞动——我

不知道被那些狼一般残忍的东西打成了什么样子？

我的嘴肿得张不开，面部肌肉严重挫伤，眼睛布满血丝。我抬头看了看病床边上的病历卡，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脑震荡。

在卫城打硝者绝灭人性的拳脚的踢打中，我是没有眼泪的，顶多，我只会轻轻呻吟一声。他们撕扯着我的衣服，揪着我的头发，让我用他们的脏手套擦去我满脸的血迹——他们想的多周到呀，他们在杀羊的时候，就害怕留下蛛丝马迹，就想到要破坏杀羊的现场。那群非人类的畜生，他们八九个人轮番欺负了我一通之后，还想引开人群，把我拉到渺无人迹的沙漠深处再度毒打！

在狼群里周旋，泪水是无用的。

而就在我看见富贵和其他同伴也一个个鼻青脸肿的样子，看见他们领着盐场的保卫人员来到病房，听见他们问我事情的原委时，我便再也控制不住愤怒的泪水！

相握双手，泪如泉涌……

满腹的委屈使我说不出话。

保卫人员说：“那帮人并不承认打过你，他们说是你先动手的。”

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我喷涌的只有如泉的泪水。天地良心，人世间生出如此聪明透顶的无赖，就不该生出我这么懦弱、这么窝囊的废物。躺在病床上，我一再想到人性的丑恶与原始的兽心。二十多年了，自打娘胎里生下来，我就没有学会欺凌弱小。我处处接受的是人应该有一颗慈爱之心，人当为善。然而，经过了这场惨无人道的暴打后，我才明白原先的我，其实有着多么的傻！

人性是这么的恶。荀子曾明确说：“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

而我自己，我这身单力薄的思想，却还这么简单、这么柔弱，像雨后的苦蔓花一样，唱的尽是爱情……

我想起了***，想起了许多牺牲的烈士。联想自己在黑盐湖遭受到同类毒打的情景，我就忽然糊涂起来：都是爹娘养的，都是血肉之躯，英雄用自己的躯体换来更多人的幸福，而我，却将完整的躯体交出去，成了别人练拳的沙袋和墙靶。

让人遗憾的是，英雄看不到那些毒打同类者的敏捷而有力的拳脚，看不到他们那种恶狼般的举止和丑恶的嘴脸。否则，当他站在喷着火舌的碉堡下，是不会那样自豪，那样无所畏惧的。最起码，他在喊“为了解放全中国，冲啊”的时候，底气没有那么足，声音没有那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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