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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美奴的母亲杨玉翠穿着件碎花小褂坐在院子里挺得意地喂着鸡。她用衣襟兜着一捧金灿灿的玉米，噜噜地唤着鸡，很勤快地扬着粮食，那些对粮食已经丧失兴趣的鸡用嘴啄着粮食玩。

美奴说：&ldo;我爸开着船走了。&rdo;

杨玉翠&ldo;哦&rdo;了一声，仍然噜噜噜地唤着鸡。

美奴说：&ldo;船先到俄罗斯的玛戈港，然后换装后才能去日本的酒田。听说酒田的晚上很好看，有许多的灯，全都像羊奶子一样?&rdo;

杨玉翠很怪异地看了美奴一眼，挺神秘地笑了。她说：&ldo;酒田到了晚上当然好看了，酒馆全开了，门前都吊着灯，一串串的，像南瓜那般大，都是红灯。酒田又靠着海，好空气，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rdo;

她的话突然止住了，她的意识大概又出现了空白，嘴唇失去血色，满面紧张。

美奴轻声说：&ldo;你不要急，慢慢说。&rdo;

杨玉翠嗫嚅了半晌，终于像一个大汗淋漓的失主找回了东西，她平静地接着说：&ldo;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海船、海鸥，听见汽笛声‐‐哞哞哞‐‐&rdo;她捏着嗓子学了三声，&ldo;像牛叫一样。&rdo;她笑了。

美奴不禁大为吃惊，父亲才走，她的意识就灵光闪烁了?

杨玉翠接着说：&ldo;你爸爸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玉米运到了，魂也跟着不回来了。说是酒田的酒馆比咱们这里的好，干净，莱里还爱放腌梅子，酒不烈，柔得很，女招待个个把发髻梳得跟牛犊舔过似的，跪着给客人倒酒，有时还清唱一两曲。这么样的好伺候，你爸爸怎么舍得从酒田回来呢?他想他要能变成玉米，他就非留在那不可了。唉，想想真让我头痛。&rdo;

美奴几乎激动得要哭出声来，母亲口口声声地称呼着父亲为&ldo;你爸爸&ldo;，而在此之前，她总用敌意的目光看待他，说她是良家妇女，被他给拐卖至此了。父亲那时连辩解的份也没有了，他只是重复说：&ldo;你在十几年前就嫁给了我，你生下了美奴，一直跟我在芜镇生活。&rdo;

&ldo;芜镇?!&rdo;她茫然而愤怒地指着窗外说，&ldo;就这么个破镇子，我在这生活了十几年?跟那些丑陋的鸡和愚蠢的猪?还有你这个不洗脚就睡觉的人?我可不认识这个破镇子，我活过的镇子比这美多了。&rdo;说着，泪就下来了，仿佛一颗享受过天堂美好的灵魂，又被强行打入了地狱似的。

病好归来后她还没有离开家院，父亲一让她到码头呼吸呼吸好空气，她就气恼地说：&ldo;到处都是灰尘，我怎么好出门?&rdo;

杨玉翠大概说累了，她嚷着困了，她把兜着的粮食一古脑弃在地上，拍拍衣襟回屋睡下了，美奴颇为哀伤地想，自己要是能生出一双翅膀，沿着江水追上&ldo;青远号&rdo;该多好啊，她会把母亲突然好转的消息告诉父亲，让他一路安心地去酒田。父亲离家时看母亲的那眼神令美奴触目惊心，那是种担忧、绝望、无可奈何、隐隐怜爱、痛苦纠合在一起的矛盾的目光。

美奴的母亲一直睡到日落时分。她醒来后便吃美奴已做好的饭，美奴不动声色地陪着她。美奴等待她开口，然而那顿饭异常沉默。饭后，月亮起来了，美奴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死去的异乡人，胃里一阵恶心，这时母亲突然对美奴说：&ldo;我要到码头看看水，你不必跟着我。&rdo;

五

美奴刚走出教室，就发现母亲打着一把翠绿色的伞在雨中站着。她穿着件淡紫色紧身软缎上衣，灰布长裤，梳着个光亮的发髻，刘海剪得齐刷刷的，真像一截鲜亮的藕戳在那里。

昨夜她从码头回来时月亮已经西行了，她好像是哭过，因为她说话时鼻音很重。那时美奴已经因为等她有些沉不住气了，见了她忍不住冲口而出：&ldo;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到码头寻去了。&rdo;

&ldo;我又不会投江，你急什么。&rdo;杨玉翠轻轻叹了口气，美奴由此听出她仿佛哭过。

&ldo;你伤风了吧?&rdo;美奴小心翼翼地说，&ldo;码头那很凉。&rdo;

&ldo;没什么，就是水汽大一些。满江都是半残的月亮，让风给吹得一抖一抖的。&rdo;杨玉翠痴痴地说，&ldo;下午我听见了三声汽笛，感觉是不对的，那条大船果然就没有了，码头那空空荡荡的。你爸爸他真的又去了酒田?&rdo;

美奴说：&ldo;是啊，他去酒田运玉米了，不过一上冬他会回来的。&rdo;

&ldo;他不会回来了。我这副样子，他还会回来么?他会留在酒田过冬天的，听说那里的雪也好看，米和酒又都香，人怎么会回来呢，他不会回来了。&rdo;

她絮絮叨叨地嘀咕了半晌，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美奴的感觉就仿佛是看一轮明月，一会被云彩无端地遮住，令人黯然神伤;一会又妥帖地亮出光洁的面庞，令人神清气爽。

早晨美奴上学时她还在睡梦中，想不到此时她却娉娉婷婷地出现在教室门口。

美奴以为母亲来接她回家，便说：&ldo;妈妈，这才第二节课，你不用来接我，早晨出门时我见天阴得厉害，带了伞了。&rdo;

杨玉翠心平气和地说：&ldo;我不是来接你，我是来看你的老师。&rdo;

美奴吃惊地问：&ldo;你看哪位老师?&rdo;

这时教室里走出一些上厕所的同学，他们见了雨中焕然一新的美奴的母亲，都很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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