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些,永嘉帝的心情便不那么爽利,胃里仿佛被一块大石头给拽着。张大总管见皇帝面色略沉,试探着问:“陛下可是累了?不若用些点心?” 永嘉帝摆手,示意自己没胃口。 “上次老三说的那个学生,是闻礼的儿子?” “是呢。” 永嘉帝沉吟一番,“你帮我盯着他这次秋闱的名次。闻礼的学问不差,他的儿子也当是不错的。” 张保寿的眼珠动了一动,躬身应了下来。 · 转眼,八月初九。 闻颐书在众人略显殷切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进了考场。用他的话说,是一闻到贡院的味道,他就胸闷气短,浑身难受。这种难受在他看到自己那小小格子间的时候,达到了极点。恨不得转身拔腿就跑。 不过人都已经进来了,逃也逃不出去,只好忍着心里难受,得了羊癫疯似的地坐了下来。 而梁煜在闻颐书进了考场后,整个人都开始心不在焉。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是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幕僚们见他今日如此神思不属,以为殿下身体不适,纷纷有眼色地告辞了。 “他考个试,我心中焦得什么似的,”梁煜摇头,自叹荒唐,后半句声音渐低,“实在是宠溺太过……” 王府总管薛成听过闻颐书的名头,但实际上从未见过这位爷。看到自己王爷每每提到他,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免好奇,直道:“王爷这是关心则乱。” 凭着闻颐书那一颗事了就跑的心,不叫他做些什么,梁煜实在不敢相信他会留在自己身边。听到薛成的话,也只是扯了扯嘴角,说了一声:“何尝不是。” 说话之间,梁灼竟然来了。 他刚踏进兄长的书房,开头章十一 国公家有位出生不平凡的公子爷,并没有引起梁煜太多的注意。这些老牌的公府人家,天生带着一种恃气凌人的傲慢。梁煜素来不喜与他们接触。更何况是宁荣二府这样的人家,朝堂上几乎没有了他们说话的余地。靠得不过是往日仅存的荣光,叫当权者还能记上一两回。 比在当权者心中怀旧的分量,比不上甄家;比办差的本事,他们不要添乱已经是大幸。昭王殿下能注意他们,乃是因为这些人是拖垮社稷的毒瘤上的一部分,是要用利刃割掉的病灶。 一年多之前,闻颐书和梁煜在崖丘书院相识相恋,得知他下江南大有涤荡朝中污秽的意思,便曾道:“你莫要想着只查一家,这些个世家家里随便翻一翻,没有什么东西是叫你不上火伤肝的。” 梁煜哪里不知道这些,他身处漩涡中心,有些东西的见识只会比闻颐书更广更深。但他天性如刀似铁,可不会因为些许困顿而退缩。 “但是你的父皇是不会允许的。” 听完了梁煜的决心,闻颐书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本朝历经两百余年,在六十年前先帝之时,曾发生过一场动荡而惨烈的战事。萧墙起祸,外患临城。乱哄哄的喧闹之中,正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新贵崛起,旧人没落。如今的四王八公便是跟随先帝除乱平叛立下大功后分封的。 永嘉帝在位四十余年,青年时正经历了那一场祸事。对这些站在他与先帝这边的功臣们尤为感念。其之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之下,京城随便砸下一块招牌,便能砸死七八个公候。而太子在当今的教导之下,早于他们勾结,沆瀣一气。 闻家,曾经有幸是这些贵人中的一员。只是后来因为“办事不利”,又不慎得罪太子,落得了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谁都知道金陵甄家是当今心腹中的心腹。当初或许不显,而现在他门上的乞丐都要比别家显得金贵。闻家祖上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官,清廉得家里常吃米带水。闻颐书的父亲闻礼颇有些本事,会钻营会筹谋,凭着极远的姻亲关系与甄家搭上了桥,以其马首是瞻,一路官至苏州织造。 当今数次南巡,四次是甄家接的驾。闻礼自然是跟在甄家身后,为叫皇家高兴跑前跑后,殚精竭虑。四次南巡轰轰烈烈,整个江南也跟着人仰马翻,轰轰烈烈。皇帝下江南肯定不止一人,跟在后头捞油水的数都数不过来。 正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光鲜亮丽的南巡背后,是对江南徒然增重的赋税。彼时金陵知府颇有些胆气,在当今章十二 连续九日的秋闱结束,一众学子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饶是闻颐书风度翩翩,这几天下来也已经蓬头垢面,毫无风仪,几乎是拖着腿出来的。 泰山恒山好不容易从乱糟糟的人群里捉到自家少爷,半扶半抱地把人带回去。脚步飞快,好似后面有人在追一样。几个湖守在家门口,看到闻颐书满脸憔悴地从马车上下来,洞庭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唬了闻颐书一大跳,“你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爷我病入膏肓了。哭什么哟,我的天,天池,这几日谁给洞庭姑娘委屈受了?” 天池温柔笑道:“给她委屈受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洞庭这一下也是急了,闻言忙拿手指抹了抹眼睛,脆声道:“那贡院里怕是连口能喝的水都没有,给你备了爱吃的菜呢,热水也好了,先去洗还是先用饭?” 连吃了几天干粮,闻颐书的胃口都败坏了。于是斩钉截铁地说,“先去洗了,我身上有股馊味儿,忍了一路了,着实受不了。” 在浴房泡到手脚发软,他终于感觉体力不支,摇摇晃晃地出来坐到堂前用饭。桌上放的都是开胃的小菜。腌醋萝卜,酱豆配上炖的一筷子可以戳穿的酥肉,早上新采的野草拿辣子炒了。还有一叠风干的果子狸肉,各色果子切开码在冰上端上来。 洞庭特意说:“先把饭用了,再吃冰果子,没的伤胃。” “知道了,我惜命的很,”闻颐书笑了一笑,瞧见那碟子酥肉只觉愈发饿,忙挥手,“你们都下去吧,且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下人们知道闻颐书用饭时不喜欢有人看着,说那样会吃不下,便纷纷退出房门,把一个清净地留给了闻颐书。 直到此时一个人坐下,闻颐书才觉耳朵里嗡嗡轰鸣的声音安静了下来,可以松上一口气。口感软爽的粳米饭送入口中,又忙喝了一口肉汤,他方觉活了过来。一场科举考得他身心俱疲,里里外外掏乏见底。 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日的发挥,觉得中个举人问题不大。而先生门下状元会员解元那么多,实在不需他这么一个纨绔撑场面,名次上不给先生丢脸便也罢了。 只是接下来便有些麻烦。秋闱中了,春闱要不要去。若是不去考,梁煜指不定要和他怎么掰扯。闻颐书想到这个就心烦。 又盘算整理了一番自己现在掌握的消息,闻颐书心道:算上日子,扬州那边太子应该已经派人去接触了。自己埋给林海的那几句话也不知起了作用没有。而林海为了表达诚意,交给自己的那些利钱高利贷的票据也该用起来才好。 杂七杂八想了一堆,闻颐书下结论:果然该找个时间去问一问梁煜。 他一边想一边下筷子,把桌上的菜肴消灭了大半。到后来那盘风干的果子狸实在吃不下了,才堪堪放下碗筷。这东西实在美味,瞧着它摆在那儿闻颐书只觉可惜,恨不得再长一个胃出来。洞庭和天池来收碗筷,他还特意叫把盘子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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