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梅洲君道,“客人还在吃饭呢,死得轻巧点儿,别吵着人家。” ——砰! 这一发子弹一举贯穿了软枕和颅骨,嵌入沙发垫中,显得异常沉闷。 血水悄无声息地渗进沙发缝。 梅洲君料理得当,身上没沾到血,就只是整了整西装马甲,径直往回走。 他这都杀人善后回来了,那头石老板依旧在“嘶嘶”地吸着冷气,肚鸣声如雷一般。 这腹泻的苦头委实不小,好在也有人来同他作伴了。 “石老弟,嘶,可够臭的,怎么回事?你肠胃不好就少喝点儿,何苦来败主人家的兴致。” 这声音但也有些耳熟,梅洲君站定一想,记起来是个雷姓盐商,素来和梅家交好,他得叫一声伯父。 “雷兄,这人有三急呐,要不然我也不想在这大好日子里给梅兄放炮仗,你说是不是?” “你慢慢来吧,我可呆不住了。”雷老板刷刷地抖了抖裤子,提好了。 “哎,别啊,”石老板道,“我就等着你作伴呢,实话不瞒你,我还真有点怕,你刚才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动静?我酒喝得好好的,你说的是什么动静?” 石老板半晌没说话,直到雷老板再次催促起来,才小心翼翼地在嘴里“砰”了一声。 雷老板笑道:“这就对了,你这拉肚子的动静跟滚雷似的。” 石老板急了,道:“我我听见了,是枪声!” “石老弟,你怎么又来了?”雷老板道,“自打上次从医院里回来,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就没好过。” 他们一伙盐商,包括梅老爷在内,前阵子都去圣玛利医院探望过遇刺的严会长,说是探望,其实还是看笑话的成分居多,只不过如意算盘没打成,全天下都知道他们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自然只能吃了个闭门羹回来。 只有这石老板的小儿子哮喘发作,恰好在院长莎莉丝女士处求医,病房就在同一层楼里,因此一行人分道扬镳之后,他独自过去探望幼子,还在医院里盘桓了片刻。 这一探可就不得了了。 当晚他就跟撞了邪似的,急急忙忙将小儿子接了出来,成天闭门在家,直到最近才出来走动,却又添了个一惊一乍的毛病,但凡听见些响动,就恨不得一窜几尺高, 这会儿听雷老板问起,他打了个哆嗦,压低声音道:“可别提了,我这条老命差点就交代在医院里了。” 雷老板也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个说法?” 石老板再三推拒不过,心里又委实憋闷得慌,这才松了口风。 他那天去探视幼子的时候,恰好是饭点,没来得及跟夫人嘘寒问暖几句,就有个洋护士进来送餐,头发淡金,高挑健美,样貌有些像白俄来的舞女。石老板从前在外应酬的时候,最好这一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一下可是醋海翻波,洋护士前脚才推着餐车出去,他后脚就被撵出了房门。 那洋护士也听得懂俗话,转过头来,朝他笑了一笑。 石老板好歹有了些慰藉,便追着她,一路同她搭起话来,先问名姓,再问芳龄,还没谈上几句,就被一股奇异而熟悉的咸香勾住了。 这香气正是从餐车上飘来的。 能住得起圣玛利医院的,都是些薄有家资的人物,因此饭菜各异,在医嘱之余,多少会照顾到病人的口味。 石老板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只见那份饭菜里,还多添了一小碟煎熟的梅花肉,肉切得很薄,透着蜂蜜般的淡金黄色,上头薄薄抹了一层盐巴。 他在盐运生意里浸淫多年,一双眼睛也知道咸淡了,旁人挑肥拣瘦的时候,他 宝丰社。 玉姮娥仰坐在梳头桌前,眼窝里揉着猩红的胭脂,眼神却是浊的,像呵在花玻璃上的一口雾,两条腿随便搭在桌上,一动不动。 “水。” 跟包捧了杯茶递给他。 玉姮娥看也不看,抬手泼在脸上,胡乱去揉眼窝里的脂粉,不料却摸了一手的茶叶梗子。 “玉老板”跟包战战兢兢道,唯恐他因丢了面子而大发雷霆。 玉姮娥皱眉,示意他别说话,转头呸的一声吐出了一片茶叶。 “水。”他又道,声音低沉嘶哑,仿佛一把锈刀从喉管里出了鞘。 “玉……玉老板,还是我来吧,这清水可卸不干净。” 玉姮娥半晌没说话,歪靠在椅背上,眼皮半阖着,仿佛疲累已极,只是从脂粉底下透出疯疯癫癫的潮红来。 跟包拿草纸蘸了猪油,才挨到他脸上,就见他像扣动扳机那样,用力睁了一下眼睛,两粒眼珠子上蒙了一层猩红滚烫的水雾,依旧杀气腾腾。 好烫!难怪这位老板刚刚在台上倒了嗓,人都烧成这样了,嗓子哪还能听使唤? 要说这宝丰社,近来也是倒了运了。 前阵子有个叫杏官的丑角儿,钓虾的时候淹死在水塘里了,也不知是沾染了死人的晦气还是旁的什么,社里再也没太平过,先是督察队的弹压警在戏园子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紧跟着就有人夜里撞鬼,说看见戏台上有光一闪一闪的,是那死了的杏官在吃火,吃得满嘴都是脓血,仿佛含了天大的冤屈。 这可实在是瘆得慌! 那头一波未平,这头一波又起。玉姮娥玉老板在台上倒了嗓,吃了倒喝彩。 这位玉老板脾气急躁,从前也不是没唱破过,总有几个冤大头捧着,这晚却浑浑噩噩呆立在台上,痴了似的,半晌才从倒彩中回过神来,等下了台就成了这副样子,也难怪今日早早散了场。 他正心思活泛间,玉姮娥突然坐起来,扑在镜子前,那两片卸了胭脂的嘴唇惨淡得如同白垩土一般,牙齿恶狠狠杀在上头,神色之狰狞,活脱脱就是尊掉了金漆的罗汉像,他隔了几尺,都能听到剧烈的喘息声。 玉姮娥按着髋骨,劈手抓了杯鲜石斛露,一口气灌下去半杯。 他这是旧伤发作了,红净用尽了重药都掘不出病根来,因此只能在无形的刀丛里受此活罪。 “你出去吧。”玉姮娥用尽最后的耐心,没把杯子捏碎在手里。 跟包忙不迭地退出去,他拿额头抵着镜面,一阵阵打着冷颤,昏昏沉沉之中,只见两片小红布帘当中,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老郎神像,又有许多蚊蚋般的声音嗡嗡乱叫,渐渐近了。 有个花脸挤到了彩头桌边,闹哄哄地勾起脸来。那一只只眼睛就埋在灰蒙蒙的乱云里,在镜子里刀丛似的乱闪。 当中有个作杨七郎打扮的,身材格外魁梧,独他一人大刀金马般坐在条凳上,其余花脸围着他站着,乍一眼看去,张飞、廉颇、李元霸都齐了,仿佛要在这小小一张彩头桌上开群英会似的。 廉颇道:“破台?早些时候也没听班主提起,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 杨七郎道:“班主就是不提,也得有这个打算了,近来出了这么多怪事,确实该祛祛煞气。” 李元霸问:“谁去扮灵官?抓阄了没有?听说是今晚子时,这都没定下来,未免也太草率。” 照理说,戏班里死了人,又一连出了诸多晦气事,是该唱一出破台戏,从前老班主在的时候,也是这么操持的。宝丰社破台,唱的往往是《灵官降妖》,由花脸穿金盔彩靴扮作灵官,下凡降妖,再有一丑角戴白毡帽,扮作吊死鬼,怀抱白鸡,满台乱窜,总归是个夺鸡放血的戏码。 只是这扮吊死鬼终究是晦气,几个丑角推来让去,往往是抓阄分派的。等梅洲君进了戏班子,则大多落到了他身上,即便如此,也得早早分派起来。这位新班主却是想一出是一出,到这时候才传话过来,说今晚要破台。 李元霸颇有怨言,故有此一问。 杨七郎沉声道:“这个倒是大可放心,班主是从外头叫的人,应该都安排妥当了,只要别冲撞上去就成。” 张飞沉默至今,突然冷笑了一声。 “破台,破台!杏官怎么死的,外人不知道,我们心里还能不清楚么?要真找上门来,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 杨七郎飞快地扫了玉姮娥一眼,按住张飞左肩,压着他坐在条凳上,一面拿指头往他鼻梁上抹黑烟子,长而直的一道扫下来,如同尺量一般,分毫不差,张飞那满肚子的火气也跟着被他强压下来了。 “二师哥!”张飞压低声音道,“我就是看不惯姓陆的拿死人做道场,我们有多少师兄弟,不是死在蜀地,而是因他送了性命?” “班主的心思,我们何必去猜,他自有他的道理。” 廉颇也冷笑道:“他既然开了腔,我们跟着唱就是了,事到如今,你还能跟他撂挑子不成?我可记得当初走投无路了,是你撺掇着武丑答应他的。” ——砰!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满桌的香麻油罐和瓷碗都乱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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