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哥带着年轻人神出鬼没的,早一步立在了工匠台前,将那一叠报纸抄在了手里。年轻人指缝里虚透出来一团火光,被技巧性地压低了,仅够照亮报面上的几行小字。陆白珩忍不住低下头,就着他的指缝张望了一眼。 这一叠报纸倒是翻不出花样的,无非是《时政新报》《实务报》等五六种时刊,陆白珩甚至还瞥见了一份《沅江时报》,沅江是其父陆督军的祖产所在,他离乡已久,隐约还有些亲切。 “你有什么感觉?”年轻人将刊头匆匆翻了一通,问道。 陆雪衾道:“远。” 年轻人道:“可不是天高皇帝远么,都是蓉申一带的时刊,要想趁着战乱按下来也容易。” 陆白珩思及一事,忽而道:“说起来,大哥,我们当时在车站里扮的还是《时政新报》的记者呢,这地方人来人往的,哪有不透风的墙?” 年轻人道:“你又安知你我不是在井里?” 他随手从中抽了一份,摊平了。 陆白珩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些冷飕飕的自嘲来,只是没来得及接茬,就被居中的蝇头小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份国民政府答日本驻华大使的辑录,上书“锦城一带并非向前拟定之口岸,所请设馆派领一节,于约无据,于理不合,故不予照办”云云,竟是一举驳回了日方在蜀地设领事馆的所请。 驳回了? “这领事馆是假的?”陆白珩失声道。 年轻人道:“假?它都落地生根了,如何能算假?充其量只是名不正言不顺——只要寻常人不明就里,杜凤山那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迟早有弄假成真、拔除不尽的一天。” “不错,”陆雪衾道,“杜凤山亦需仰仗他背后的武备军。” “这两个蛇鼠一窝的东西!” 陆白珩忍不住道,再一细看,这一则消息竟然已见报月余了。口水仗打了不少,殊不知这一枚钉子已挨着锦城,钉进了闭塞的巴山小城里。不,还不止,要是杜凤山吃下了锦城,龙川寿夫的耳目便可遍及蜀地,到那时可就是无所顾忌了。 “原来打着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陆白珩道,“难怪这家伙畏首畏尾的,还得靠小白脸儿拐带女子,这勾当要是走漏出去你看见刚刚那酱鸭的脸色了没有?” “大记者——”年轻人忽而道。 陆白珩还没意识到对方在叫自己,直到年轻人指了一指他胸前的相机,方才醒悟过来:“做什么?” “不论看见什么,都拍下来。”年轻人道,“进城不远处,镇西南十里街,有一家美术照相馆,里面应当有暗房,可以亲手洗相片。你拿到之后,不要声张,设法投到火车站里,哪些人是记者你应当认得出来吧?” 陆白珩乐道:“那是自然,我这就去搅一搅浑水。你这个唱大戏的,倒是什么都懂一点儿。” 他是乐得见这伙日本人吃瘪的,语气不免轻快起来。 在他看来,蜀人性烈,断不会忍气吞声,领事馆要是乱作一团,他们兄弟二人何愁不能脱身?等甩脱了龙川寿夫的耳目,这窝囊日子也就到头了。 “喂,我们这可是往返几十里路,你们要是出去了”陆白珩忍不住看他一眼,道,“拿什么谢我?” 他忽而意识到,年轻人说这番话的时候,面上并无喜色,一双眼睛在火光深处往复摇荡,仿佛在忧虑着什么。 “你愁什么?”陆白珩道,“你” 陆雪衾忽而道:“他走不了。” 陆白珩吃了一惊,道:“大哥?” 他大哥没有说话,而是从侧袋里抽出了一只手。他似乎一直在把玩那一只药盒,以至于指腹上沾染了一缕清冽的薄荷气息,这淡香仿佛穿肠毒药,竟然让年轻人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陆白珩心中一凛,终于明白了年轻人的顾虑——他们一行人受困于药性,纵使有一条生路在前,却是插翅难逃的,除非 年轻人眼中那点火光忽而颠扑了一下,他大哥伸手抓住将火机,一把掸灭了。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轻响,这是一个非常自然而然的,重新打着火石的动作。只是火口慢了一拍,才窜出了一缕轻微的气流,不知为什么,陆白珩竟然从那一点即将脱膛的,明灭不定的红亮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寒冷。 黑暗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年轻人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凌乱,他大哥却冷定如铁。 火苗往里一缩,这才从机口阴湿地漫出来,一点点浸透了年轻人的面孔,凝在唇峰上,这才红鲜鲜地一闪。 陆白珩当时并没有看懂这一个无声的隐喻。 “我还缺一把刀,”陆雪衾徐徐道,“我可以带你走。” 陆白珩天性中的飞扬跳脱贯穿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若说一生之中的怨与悔,应当始自这个夜晚。 他以为陆雪衾只是想要一把刀,殊不知他大哥当时伸出的是一只握刀的手。 那是他大哥 那时众人暗中的筹划,已经临近尾声了。 陆白珩接连奔波数日,四处打探消息。等潜入领事馆时,又是一场巴山夜雨,他披沥了一身的雨水,那股子寒气渗了满脖子,刺激得后脑突突直跳。 这一回偏院里静得出奇,往常的宴饮声已经消散殆尽了。 为免日本人起疑,戏班众人前些日子还是照常和吴随员周旋。好在逢场作戏乃是戏子的本行,众人虽使尽各种手段躲酒,但面上一个醉得比一个混沌。对方又提鸡宰鸭一般,弄走了几个酒毒入骨的。众人含恨隐忍之余,手头这一折戏终于顺水唱下去了。 机缘来得不可谓不巧。那一回的席间恰好上了几碟青衣笋,这是巴山镇独有的名产,笋衣淡青,遍覆绒毛,入口由涩转甘,鲜嫩异常。老班主顺势攀谈几句,得知当地人常将笋衣洗剥干净,用来编织些小玩意儿,便也起了兴致,非要讨上一些。吴随员正苦于无处下手,自然应允。只是在离席时,年轻人脸色绯红,忍不住抓挠起来——吴随员对他颇有些戒心,这一幕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到了次日,吴随员再去请人赴宴时,竟然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他一问之下,当即汗如泉涌——原来那一伙戏子头一回吃青衣笋,和苦艾酒一冲,多少有了些过敏的症状。这若是些头疼脑热倒也罢了,偏偏这一伙人上惯了粉彩,脸皮更比常人纤薄敏感些,竟然纷纷起了红疹。 这脸皮生在活人颊上时,总是格外金贵的,吴随员哪里敢慢怠,一时间就连苦艾酒也停了。 这样一场变故,终于骗得了数天的戒断时间。 是以陆白珩这一次回来,头一回见到了静悄悄的别院。那一团深重而凄厉的夜色砸成了雨,铅水似的泻了满地,人踩上去连影子都照不出来,其间不知暗藏了多少杀机。以他这种任气轻侠的性子,立在这样一个深而黑的雨夜里,也不免生出些前途未卜的茫然来。 也正是在这时候,偏院里的某处房门开了,一只手向他招了一招,陆白珩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闪身而入,道:“做什么?” 年轻人越过他,反手将雨声关在了门外。这门被风吹得吱嘎作响,他又用肘弯顶了一顶,肩侧立时斜湿了一片。这分明是个很寻常的动作,不知为什么,陆白珩就跟化进毛毡里的雨水一般,莫名心安了一瞬。 他是记挂着大哥的话的,该埋的钉子也背着人埋下了,只是这些天共患难下来,这叫周珺的年轻人始终没露出狐狸尾巴,因而他那点戒心也闪闪烁烁的,时而相安无事,时而警铃大作,不知有多折磨人,如今人困马乏,无论如何提防不起来了。 “时间定下来了,三天后动手。”年轻人道。 “三天后?”陆白珩道,“我看你们都醉进骨子里了,别到时候一嗅到药膏味儿,就跟软脚蟹似的,一只只横着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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