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老板画图的技艺固然是乏善可陈,只是他天生对地形方位异常敏锐,所画下来的轮廓是大致准确的。梅洲君取了钢笔,在边角处勾画坠连片刻,心里便有了数了。 “是平安县的地图,”梅洲君道,“以盐神庙一带为例,上头的标记你大概也记不全,按照打的方格计算,这一处标记对应的应当常备盐仓库,边上的都是盐田。” “统共百八十处标记,我记下了十五六处,”陆白珩道,忽而想起了什么,“你说这是常备盐仓库?盐对了,这图上还有不少小方框,写着碳石、棉、铁之类的字眼,还有紫蒜和梅溪鱼,啧,少不得是个馋鬼。” 梅洲君轻轻咦了一声,拿笔尾抵住下唇,思索起来。他起先以为这是附近盐田的分布图,对于一伙盐质测量员而言,这是再寻常不过了,现在看来,这竟是一张物产矿藏分布图? 他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这些测绘员借着地形之便,悄悄弄些值钱的矿藏在手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样大费周章地绘制成图 陆白珩记下来的东西终究有限,对图形的敏感度更是远高于文字,再追究下去,便是一问三不知了。 气得陆小老板逾墙而走,并不花他多少工夫。但梅洲君却没再接着整理手稿,而是研究起了那一张佛像纸。 他心里有些不安,但这种预兆异常隐晦,目前还难以触及。 沉思之中,窗外风沙渐定,隔壁的织布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轻轻的敲门声。 “大哥在里头么?” “我刚刚都看见人影了,你敲得太小声了,周大哥怕是没听见。” 梅洲君开门一看,两个女孩子笑吟吟地立在门外,各自背了一个布篓。这些天四姨太的状况有了起色,芳甸的心事去了不少,又有同龄的女孩子作陪,面色日见红润。 梅洲君道:“要去集市卖布?” “是了,可算织完一匹,四丈八尺,花了我好多工夫,莺子都织了两三匹了,”芳甸道,奋力将布篓抱到胸前,从中抽一块帕子来,“大哥,你的口袋巾不是弄丢了么?我织了条帕子给你。” 那是一条蓝底子素纹的男士手帕,边上绣了一支寒梅,看得出颇费心思。梅洲君自然不会辜负小妹一番心意,笑着接了,仔细叠放在口袋中。 “芳甸,有心了。秋姨今天身体好些了么?” 芳甸道:“好多了,妈今天还靠在土炕上,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只是两手还冰冰凉。剩下的药不多了,我打算卖了布,去集市看看有没有零散的药材。大哥,你在屋里闷了大半天,要不要同我们一块儿去?” 黄莺子亦道:“是呀,周大哥,我们还打算去拜一拜盐神庙呢。盐神娘子最灵验不过了,能保佑事事太平,不论是消灾祈福,还是” 她颊上泛红,有些不大好意思,芳甸倒是笑道:“还能求问姻缘呢。” 梅洲君心中一动,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什么,只是没等他抓住逸散在思绪中的线头,便有个声音在门外斜插进来,道:“梅花,同我去一趟盐田。” 这句话一出,房里那种轻松而柔和的氛围,霎时间就被荡空了。推开门的正是梅老爷,那一身膘肉在毒日底下炼过了,赘皮便更秋叶凋零般宕下来,老态渐露,换了天底下任何一个儿子,都不会对老父这一番惨况无动于衷的。 偏偏梅洲君道:“爸,无事不登三宝殿,正要去烧香的时候您来了。” 梅老爷早已摸透了这不肖子的脾气,拿一个巴掌顶住腔子里的怒气,道:“你再同你老子置气,也得帮人家黄伯伯一个忙。我这几天在盐田里转过了,这样的成色,累死累活,也挣不得几个钱。大武既然对我们有恩,你又留学时学过制卤的法子,便也别在故纸堆里做文章了,一会儿陪我们到盐田里,想想法子。” 他这话说得再动情不过,但正因为这样的通情达理,才令人深觉不可思议。芳甸的眼神都有些惊异了,仿佛供盘里的三牲忽而张口念起了佛偈。 黄大武并不知晓内情,立在一旁,连连摆手,但眼里的期冀却是藏不住的。 “周老爷,唉,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黄大武,你也不用同我客气,这盐质要是上去了,价格何愁不能翻一翻?这么一来,别家的土盐根本不够看的,说不准还会被挑中了,供到常备盐仓库里,财路就稳了,”梅老爷乐呵呵道,“福平可打探清楚了,这盐业署的郎先生,一会儿就要到这附近收盐,梅花,你同你老子说佛,那也应当明白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这忙你总得帮黄伯伯一把。” 真正触动梅洲君的,却是郎先生这三个字。梅老爷既然探到了郎先生这一条线,不论背地里作何打算,他都得去探一探底。 思及于此,梅洲君道:“芳甸,莺子,你们先去,一路当心,等我处理完事情,便来集市接你们,就约在盐神庙门外。” 芳甸应了一声,轻轻道:“大哥,你放心吧。” 芳甸并不愿意在梅老爷身边久留,而是趁着他们交谈,悄悄出了门。 时至今日,她仍在血亲身侧,感到一股刺骨的阴凉。 黄莺子却频频回头,道:“周老爷也是个好人,芳甸,你们一家人都文绉绉的,说不出的和善,是念过书的缘故么?” 芳甸欲言又止,终究没在她面前说什么,这样默默走了一阵,她忽而忆及一事,道:“莺子,我们不用等罗姊姊么?她不是也有新样式要去卖么?” “谁知道她呢?我早早去叫她,家门紧闭着,连人影都没见着。”黄莺子道,“真是的,织机还在她那儿呢,都过了好几天了,也不记着自己来还。” 芳甸迟疑道:“罗姊姊那么细致的人,也会忘记么?” 黄莺子起先还有些埋怨的意味,但交谈之间,面前的景象渐渐热闹起来了,长短吆喝声不绝于耳,一下便攫住了她的目光。 “磨剪子来——锵菜刀!磨剪子磨刀喽!” “熏鸡,熏鸭,熏鱼卖喽!上好的货色!” 卖走地鸡鸭的小贩早早在道旁支起了摊子,兼卖些鸡毛做成的小玩意儿,挂在竹篓上,煞是鲜艳,此时见她们路过,便将花毽上坠的铜铃摇得丁零当啷作响。 芳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被黄莺子轻轻拉了一把,道:“生面孔,不要理他!生面孔惯会骗人。” 芳甸羞窘道:“莺子,你轻一点儿,他都听见了。” “姑娘,姑娘,不买毽子?来一团绒花,多衬你们。” “不买,不买!” “绒花也不要?”男子道,“熏鸡熏鸭呢?买上半扇也成。” “你这人,”黄莺子急道,“芳甸,我们别理他。” 芳甸点了点头,学她的样子,将布篓抱在胸前,正要挤进人群里,却听得身后咻的一声响,一只花毽掠过她的肩峰,不偏不倚地立在了筐子里。 芳甸吃了一惊,道:“哎呀,你怎么” “别理他,让他强卖不成,吃个闷亏!”黄莺子小声道,拉着她钻进了人群里,“这样的人,再多辩驳上几句,他就得赖上你啦!” 两个女孩子费力挤进人群里,刚找到一处能支摊子的空地,便听得不远处喧哗声大作,人群疯了似的往一处挤。 “布!今个儿发的是布!” “是日本人的印花布,赶紧,晚了就没了。” “老丝线,绣花线,质地上乘的纯棉布!” “我要一块!” “一边儿去,我先来的!” “真不要钱?这样的东西白给?” “你头一回来吧?这是日使馆的人在发善心呢。” 芳甸人生得单薄,又抱了个沉重的布篓,被人群推搡了几下,当下就绊了一跤。大半匹粗布淌到了筐子外,被无数只脚踢来踩去,正仿佛一注破出壳外的蛋清,格外滑不溜手,无论她怎么去攥去拉,都收不回来了。 “芳甸!”黄莺子急得直叫唤,伸手去拉她,“你当心,没被踩着吧?先别管布了,还有不少好料子呢,我们得赶快哎呀,不成了,都叫他们抢去了。” 芳甸平素见过的绫罗绸缎不知有多少,丝毫不觉稀奇,反倒是辛苦织成的粗布倒覆在地上,令她惊悸之余,倍添委屈,整个人都呆立了一会儿。 莺子道:“怎么了?芳甸,被吓到了?” 芳甸摇摇头,道:“没事。” 她蹲下身,将地上的乱布慢慢拾回筐里,日本人的布料已经散尽了,前头黑压压的影子却越凝越实,人头攒动间,所有人都被无形的颈索提掣着,望向同一个方向,这样的寂静是十足古怪的。芳甸面前被挡得严严实实,所见都是宽宽的脊背,半点儿透光的缝隙都没有,一时间心中更是茫然。 “芳甸!”黄莺子道,将竹筐倒覆在地上,小心踩到顶上,“你筐子呢?瞧,这样不就看得清了?” 芳甸被她拉着,两个女孩子共挤在布篓顶上,这么一来,眼前便豁然开朗了。只见一个高台子上有不少人来来回回地走动,将倾空了的布箱搬到台后。余下几只半开着,漏出半截格外光鲜的缎面,想必是压箱底的好东西。 “这几匹缎子,我要留到最末,照样不用钱,”说话的是个青年男子,面上带着微笑,“留给谁呢?谁听得心诚,就给谁。在座的诸位都要问了,这布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出手这样阔绰,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底下纷纷叫道:“是日本人处领来的!” “日本人给的!” “呸,给日本人做孙子得来的东西,有什么稀奇的?” 青年男子道:“哦?这话是谁说的!老伯,我瞧见你了,你是靠什么营生的?” “十里坡晒盐的,靠天靠地,不靠你狗日的!” “我道是什么不愁吃喝的上等人,原来也是做孙子的。” “你说什么?” 青年男子道:“老伯,我并不是成心骂人,只是你晒盐,看老天爷的脸色,那就是老天爷的孙子,天干地旱,晒得哭爷爷叫奶奶,才得保一二收成。盐价高低,又得看买家的脸色,看盐业署的脸色,吃盐的运盐的收盐的,路上但凡过去十个人,便得给九个人当孙子,您老人家认的爷爷,怕是比筐子里的盐还多!” “你你!” “只是你如此之辛勤,认了这许多爷爷,穿的依旧是破衣烂衫,连匹像样的布都扯不出来。而我只做了一回孙子,便不愁吃喝,这是为什么?你的爷爷便不如我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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