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放在平常,她恨不得离这疯子越远越好,只是这人似乎和大哥的迟迟不归有关,那点儿焦灼逼得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还得激他一激! “要防小鼠,用木桶倒扣住就够了,哪里用得着这样的手段?分明就是有人以此为乐,即便小鼠不曾贪食,也防不住歹人机关算尽。” “哦?果然是生在鼠窝里的小姐,这样感同身受。” “你又不曾被小鼠偷米,哪里来的满心怨毒?” 郎先生果然冷笑道:“有人动了我的东西。这蟊贼尾随了我的人数天,正是一只捉不住掸不走的苍蝇,好在人得意得久了,总有大意的时候。包袱结是照样打在上头,里头的图纸亦纹丝不乱,如此便瞒得过我了么?” 他在包袱里洒了萤石粉? 芳甸并不知道其间具体的过节,但也能推测一二,大哥出于某种原因,追踪郎先生的动向,后者则故意设了个圈套,打算顺藤摸瓜。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郎先生慢慢道,“你倒是回护得很紧,难不成他就在你家里?我慢慢走一走,一间间屋子翻过去,谁的屋子里在发亮呢?” 芳甸脊背上猛然流窜过一阵寒意,只见郎先生一对歹毒的眼珠转向了院中,在各屋门外悬吊的布帘上打量起来。 她看不清远处的情形,目光却忍不住往梅洲君房门外飘去。不,不能去看,大哥今天只出了一趟门,至今未归,手印应当在屋里,不能自乱阵脚! 她刚带着一点儿侥幸,宽慰了自己一番,便听郎先生道:“北边 三天。 梅洲君三天没回来。 短短三天,已将芳甸那点儿天真的念头彻底碾熄。门窗紧闭着,学堂长屋外不时有小汽车开过,是郎先生派来筹办接亲事宜的,那隐约的喧哗声仿佛荒郊野岭里一阵阵的狼嚎。 四姨太在头天夜里就犯病了,在某一次惊醒之后,浑身打起摆子,芳甸当时便已知道不妙,刚伸手抱住母亲,便抓了满把湿黏的东西。 整个枕角都被血浸透了。四姨太被喉咙里积淤的血块呛得喘不过气,不停撕扯被褥,芳甸几乎吓得疯了,哪里还顾及仪态,扑到窗上呼唤,竭力乞求梅老爷放她出去,她从不知道嗓子底下发出的哭喊是那样的凄凉。 “爸,爸,你放我出去,让我去买药!求求你,郎先生不是什么好人,千万别让他待在家里,爸!” 过了一会儿,窗户开了一线,梅老爷将一张黄纸样的东西折了一折,塞进了窗缝里。 “你们先前吃的那一种药,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要去城里才有。郎先生手上倒有一批西洋药,药效更灵验,”梅老爷以一种空前慈蔼的语气道,“芳甸,你姆妈的命,你爹爹将来的生路,都抓在你手里!” 芳甸并没有立刻接过,而是死死盯着窗缝,那黄纸包在日照下格外透薄,透出药丸扁而硬的轮廓,像是被轧碎的骨头。 半颗药。 “这是半天的分量。”梅老爷道,拿指头在黄纸包尾梢上用力一推,这一只失衡的砝码砸进了芳甸掌心里。 芳甸双腿一软,竟被砸得坐倒在了地上,捂脸痛哭起来,她在口中尝到一点腥苦,便打了个哆嗦,挣扎着爬起来,给四姨太喂了药。 郎先生给的药,确实是有效力的。芳甸盯着四姨太,见她从鼻子底下摈出一股浊气,那松弛的两腮肌肉渴水一般,猛然缩紧了,锁住了一点生机。 芳甸脸上刚露出一点儿喜色,便见四姨太闭着两眼,忽而惊悸地叫了一声,拿指头不停撕扯夹被的缝线。芳甸去抓母亲的手腕,却被挣开了,后者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芳甸,喜服裙上怎么有缝线?是一片布的,还是两片?千万不能是两片!” 芳甸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引着她痉挛的手指,去摸那条脏污的夹被:“妈,你再摸摸,是一片的。” 四姨太松了一口气,倒回到靠枕上,又道:“一片的好,是从一而终的兆头。芳甸,芳甸,我眼前发暗,你告诉我,喜服是什么颜色的?是哪种红?” “比杜鹃更红,有有凤穿牡丹的图样,就像罗姊姊绣的那样精细。” “也比茜素更红么?” “妈,你放心,”芳甸轻轻道,盯着枕巾上黑红色的血污,“是血一样的红。” 四姨太脸上这才露出一个微笑:“芳甸,你爹爹还是挂念着你的,一定是他同郎先生提过了,凤冠来了么?凤冠霞帔,才是新娘子的样子。” “就快了,”芳甸道,“妈,你先睡吧,睡一觉,就来了。” 四姨太呓语了一阵,终于平静下去了,只是时不时地呕血,药性在这具衰败的身体里层层递减,这种消退是望得到尽头的,芳甸从母亲的干瘪下去的双颊中,目睹了河床般荒凉的死亡。 她已经忘了时间,只有那半颗又半颗冷硬的药,是仅有的计时刻度。 郎先生正式接亲,是在第三天。 入夜的时候窗户吱嘎一声又开了,递进来一套喜服喜帕,上头照例压了一封黄纸,似乎为了取个成双成对的吉兆,里头破天荒地摆了两颗药。 “芳甸,赶紧换上,”梅老爷道,“郎先生那头要提前来了,虽然不合规矩,但我重新算过吉时,再过一个钟头也正适宜。” “只有两颗药么?”芳甸道,“看起来不是个好价钱。” “你当我是诚心克扣你们娘儿俩?你老子的药亦是从郎先生处匀出来的!就只这两颗,余下的,等你进了城,找他要去。” 芳甸搭在窗框上的手无声地握紧了,用力去扯那一身喜服,梅老爷忽而记起什么,将一个巴掌按在了药包上,笑呵呵道:“是了,怪我糊涂了,你娘今晚总不能跟着你坐车进城去,吃药的时间,我替你记着,隔十二个小时吃半粒,正好吃到你回门的时候。” 芳甸不再答话,只拿一把篦子用力梳头。她离蓉那会儿的齐耳短发已经养长了不少了,正没过耳垂,篦子刮得头皮生疼,她倒没什么知觉似的,仅拿指头将碎发抖开了。 “芳甸!” 芳甸这才抬起眼,轻声道:“你收着吧,爸,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情。” “照顾你母亲,自然是我的分内之事。” “不,”她道,“我要你们一个月不进县城。” 梅老爷一愣,还道这是什么负气报复的小伎俩,只是哈哈笑了几声。 “一个月!”芳甸郑重道,忽而站起身来,胳膊肘正碰在窗框上,发出吱嘎一声响,那黄纸包嵌在喜服中,被轧了个正着。 喀嚓! 两颗药丸应声粉碎,芳甸脸色煞白,小心挑开来一看,里头那些碾碎了的药粉,被风一刮,亦漏出去了一小半。 她急忙以指腹将药粉扫拢了一些,又将黄纸折好了,道:“这药不能吃了,爸,你找郎先生换一份,药什么时候拿来,我便什么时候换衣裳,否则,我忧心母亲,即便跳车而死,也绝不跟他走!” 她是将话说绝了,抬手将窗户一合,眼泪已无声地淌了满脸。桌上静静躺着一柄剪子,刀尖淬了血,她用力握在手里,指腹扫过处,竟然泛着淡淡的荧光。 那是从她发上刮下的萤石粉,在灯下淬足了光。 她将剪子收在怀里,心中泛起凄凉的勇气,直到一缕微风掠动了她的头发。 这风里亦透出一股凛冽的血腥味。 滴答。 芳甸如有所感,猛然回过头去,只见门帘拂动,紧锁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一道颀长人影就立在门边。 他反手关上了门。 芳甸根本说不出半个字,喉咙里如火烧一般,只能眼看着大哥单手托着一顶凤冠,向她转过头来,脸色煞白,双目却亮得逼人,霎时间压过了凤冠上摇荡的珠光。 “大哥!”芳甸惊醒过来,急忙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没被人看见吧?郎先生他在找你,还在包袱里洒了萤石粉!” “你做得很好。”梅洲君温声道,从裤袋中取出一团染血的粗布,放在了桌上。那上头的凤穿牡丹已然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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