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道海已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在门板上一叩,几道脚步声立刻退开了。 特使松了一口气,道:“大帅可曾想过,此番来的,为什么是陈静堂?若要谈和,他可从来不是行家,此人在常云超手下,所奉行的从来都只是一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虽在晋北,却也听说过,陈静堂与常氏离心,此番是戴罪远放,”宋道海道,“常氏的一条狗,也敢在我晋北放肆?” “戴罪?”特使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话锋,顺势道,“戴罪立功,常氏派如此血屠来晋北,以俞崇与卢望山为其左膀右臂,立的是什么功?大帅若不畏惧于他,为什么——你的枪口在发抖?” 他竟然迎着枪口,又前踏了一步,将额头抵在了门上。 “我们盯梢了数日,本意是想探一探陈静堂的真容,却无意间窥见了此人,冒死拍了下来。此人正面更与大帅有三分相像,凭借着他们的乔装改扮功夫,不难趋至十分,这样的人,可不好找呀,不知筹备了多久?”特使道,“说来也是,大帅将晋北守得如铁桶一般,谁也不敢轻易来犯,可若是凭一手瞒天过海,扶持傀儡,将您三代基业从中蛀空了,又有虎符刀为信物,江山易主,好不容易呀,宋大帅!” “别说了!” 宋道海面色铁青,一手撑着桌沿,拖着跛足后退一步。这一步甚是沉重,桌上一十三颗人头齐齐震颤起来,石灰粉扑簌之中,竟有一颗轰然坠地,那灰白的瞳仁死死盯在他面上,唇角竟还带着一丝狞笑。 如此不祥之兆! 特使等候片刻,知道火候到了,复又道:"相较于陈静堂一行的凶心,我们津田将军却是颇有诚意的。宋大帅,请过目。" 这一回,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是薄薄一张手稿,中文日文相对照,且署有津田将军之名。宋道海接过来扫视一番,颊上不自觉痉挛的肌肉亦慢慢松弛下来。 这是一份草拟的协约,可谓正中他要害。 晋北若通电全国,宣布成立自治政府,日方必不侵犯领土,将作平等互惠亲善之表示,为晋北提供米面常备粮等一应物资。且为主权之独立提供一切支持。晋北作为中立区,须设虎符关沿线二十公里为兵道,以便日方建设机场铁路。 "宋大帅若答应了,既可保全世代基业,又可令百姓免于战火,至仁至善,莫过于此了。虎符刀之会后,便趁势签订正式协约,以宋大帅之威望,晋北百姓必会一呼百应。" 宋道海并不答他的话,而是将手稿折了一折,压在笔洗之下,这是留待府中幕僚聚首商议,酌情删改的意思。 "取我的天工盒来。" "是,大帅。" 幕僚疾步行至多宝阁边,将天工盒捧在手中。 这天工盒一共两只,是和虎符刀一同铸成的残品,名虽为盒,却是一条数尺长的铁龙,五爪皆安有机括,鳞片翕张,一旦扭合,便严丝合缝,仿佛纯然一块顽铁,唯有以烈火烧灼龙腹,使之鳞爪齐齐爆裂,方能开启,以确证盒中之物绝无 仅仅是转身的工夫,林先生的掌心里已渗满了冷汗,若非方才频频以衣摆擦拭,只怕连那张相片也被打湿了。宋道海的卫兵再度如铁牢般合围过来,闷不吭声地送他下楼。 "不必劳驾,我自己走!"林先生连连拱手。 宋府极为幽深,这一道回廊可通往对面的戏台,彼此相隔不远,以便这位大帅闲暇无事,足不出户便可看戏。 此时天井中还灰蒙蒙地挂了四围雨帘,一道福禄寿喜的板壁,泛着半湿不干的灰红色。戏子虽未登台,各色布景已张罗上了,像是什么辕门斩首的戏码。 他本就有心拖延,假意张望,暗暗扫视府中地形——正在这一瞬间,他眼风尽头,竟然平地炸开一道雪亮的电光,那光团空前刺目,分不清是靛青还是银白,整座小楼都为之一颤! 轰隆隆! "啊!"林先生大叫了一声,脸上刷地涌下两道热汗,差点没连滚带爬地翻到台阶下去,所幸被一点急智拉了回来。 那电光是从戏台上迸溅开来的。随之弥漫的,还有大团大团由荧光粉和镁粉化作的紫烟,数道人影搬着布景飞奔来去,几经明灭变幻,分外森然。 几个卫兵却纹丝不动,只看着他出洋相。 "你们大帅好有雅兴啊,这样的紫外线灯,我仅在剧团里见过,想必是排了一出好戏。"林先生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强笑道,心里却涌起许多愤恨。 ——并非他大惊小怪,是这些人刀悬头上,尚且浑然不知! 也正在这一瞬间,他忽而听得了磁珠坠地的一声响,是从宋道海房里传来的,磁珠哒哒地弹跳了数下,便悄然无声了。 林先生两肩紧绷的肌肉这才陡然松懈下来。 津田将军的第二项指令,终于达成了。 数颗储有浓缩硝酸甘油的棕褐玻璃珠,已经由幕僚之手,被锁进了赝品天工盒中,在这岌岌可危的平衡里,等着烈火烧灼的瞬间。 这一只赝品天工盒,必须要送至陈静堂手中。 到那时候,硝酸甘油弹近距离燃爆的威力,足可令人粉身碎骨! 津田将军不但要得到虎符刀,更要借宋道海之手,令国民政府一行遭受重创。数十台早已备下的照相机,便是陈静堂殒命的铁证。到了那时,宋道海纵有再多的推诿工夫,也不得不被绑在日本人的战船之上,以晋北之物产,供他们饮马黄河! 至于那一纸轻飘飘的合约……留给宋道海作遮羞布,用来笼络晋北人心,再合适不过了。 日本人所需的从不是蝼蚁样的伙伴,而是足够老实的傀儡。 林先生心中所涌现的却不仅是畏惧,更有得偿夙愿的狂热——龙川寿夫死后,日本人在晋北的消息网遭遇重创,他想方设法取信于津田将军,眼下所欠缺的仅是功绩。若此事能成,他不止能作喉舌,更能爬到宋道海头上! 他这样的小人物,也有今天么? 陈静堂谨慎而多疑,聪明人往往自负,只相信亲手夺来的东西。 林先生浑身发抖,脑中一遍遍掠过接下来的计划,唯恐出半点差池。 龙眼有珠为真盒,龙眼有珠为真盒…… 他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津田将军正跽坐在回廊侧边,身侧立着数名黑衣武士。这一行来客虽已解了刀,但目中皆闪烁着凄厉的青芒,举止划一,仿佛同炉铸就的铁剑,不知受过多少残酷的锤炼! 林先生齿关发抖,那夜双武士所带来的刺骨冰寒,沿着脊骨呼啸而起,他颧骨上燎泡的余痛,亦无形烧灼起来。 津田将军望见他,只轻轻点了一点头。 回廊长约五百步,砖石皆泛着青灰,浑实有如古城墙,宋道海附庸风雅,沿途字画卷轴飘拂,碑帖林立,不中不洋,虽临近天井,却并不通透。 这种深邃的幽暗感,斜着伸往转角处的议事厅中。沿途不见陈静堂一行的踪迹,只怕已从另一侧回廊而入,在厅中等候多时了!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刀鸣,像是长刀向鞘外隐秘地流淌。 林先生背后顿出冷汗,只见身侧的武士一手按在肘上,那黑洞洞的袖管之中,鼓荡着一缕杀机,正是袖中拔刀的起手式。 他们藏刀于袖,举止不便,为免宋道海猜疑,照理是不会轻易动手的,除非—— 回廊的另一头,果然出现了一行人影。为首的身量魁梧,肩背肌肉有如铁铸,脚步却异常轻捷。林先生虽未曾亲自和他打过照面,却也数度见过相片,应是陈静堂座下的卢望山。余下的皆是陌生面孔,蓝衣黑裤,分不清陈静堂是否隐在其中。 国民政府的使者,来得比他们更晚一步,卢望山遥遥望见他们,竟还作了个谦让的手势,其举止之泰然,是铁了心要令他们先行了。 "请!" 林先生身为辩论的高手,自然知道后发制人的道理,言辞间的薄弱处,最易授人以柄,只是津田将军的唇边,却流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既然来迟,就不必进去了! 回廊侧边的纱幔剧烈鼓荡起来,他身侧一空,数名武士已借此荫蔽,悄然滑入风雨之中。 与此同时,一道短促的日语命令传入他耳中。 “十分钟后,输给他。” 不错,一番阻拦之后,一切变数皆被除尽,陈静堂一行只能从他们手中夺取天工盒,届时只需佯作棋差一招,将假盒输给他们……这样千年道行的狐狸,必要嗅到血肉的腥气,方肯入局! 林先生心领神会,低头瞥了一眼怀表,指针的刻度模糊在一片阴暗中,看起来极为吃力。他忽而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 走廊之中如此昏暗,吊顶电灯却依旧乌着。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灯丝还残留着一点黑红,像是刚灭不久。 为什么不点灯? 今日万事顺遂,这是第一个变数。几乎与此同时,议事厅中传来一阵喧闹声,众人高声争执,互不肯让,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停电了! “这样的雷雨天气,那一伙戏子还照样排新戏,可不得把府里的电灯都烧断了!” “罗先生,这是大帅难得的消遣,灯灭了,派人去修就是了。何必这么急赤白脸,你是质疑大帅的意思?” “徐先生,你我这么多年的同僚了,犯得着在这时候血口喷人?我已派人去取手电筒了,可比有些人只争口舌之利来得强!" 正在这一众幕僚彼此攻讦之时,人群中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大帅!" “快去叫医生!” “灯怎么灭了?卫兵!” 林先生心中一凛,好不容易循声寻见骚乱的源头,便见一道黑影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右膝。那两臂都因力竭剧烈发抖,他却毫无放手的打算,仿佛那是一条随时会扑向面门的活蟒。 砰! 座椅失去平衡,也在意料之中,卫兵慌忙去搀扶,宋道海的身影霎时间被淹没在一片铁桶般的拱卫中。 “大帅!” “不用叫医生,”隔了片刻,他才听见宋道海的声音,每一字都带着扭曲的痛楚,甚至有些难以辨认了,“阴雨天的毛病,许久没犯了,如此狼狈,实在不便见客!” 林先生当即听出他弦外之音——离间计奏效,宋道海对陈静堂一行心生忌惮,又赶上这蹊跷的断电,怕是连面都不敢露了! 迟则生变,那几丸硝酸甘油珠还躺在天工盒中,若是在拖延中出了岔子…… "大帅,屏风来了!" 他骇了一跳,下意识避在一侧,只见几个卫兵搬了一架异常沉重的铜屏风,奔入厅中。屏风后又隐着一盏纸糊的灯笼,被捧在一个戏子手里。 "这是这出戏的布景,大帅或许用得上……" 最末的卫兵本欲赶他,闻声却催促道:"快点灯!" 噌的一声,灯笼薄壳里燃起一团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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