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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1页）

显然，只说皇天上帝改了主意是不够的，说文王就在上帝旁边也是没人信的。[12]必须证明世界非变不可，而且确实换对了人。

这个要求非常合理。

事实上，周人最终证明了自己，但这需要时间和过程。包括前面说的那一整套理论，都既不是周公一人提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建国之初，他们需要一个既能安身立命又能左右逢源的方案。因为周人既要延续殷商代表的&ldo;中国传统&rdo;，又要与之&ldo;划清界限&rdo;。

延续传统的办法是&ldo;居中国&rdo;，划清界限就只能考虑&ldo;受天命&rdo;。那么，同样是获得神圣授权的&ldo;合法政权&rdo;，周与商有什么不同？

商王是&ldo;神之子&rdo;，周王是&ldo;天之子&rdo;。

的确，商和周都讲&ldo;天&rdo;，但态度不同。周人对天是崇敬和感激的，《周易》的人生观就是&ldo;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rdo;。商人则是仇恨和揶揄的。他们甚至有一种仪式或游戏，就是用皮口袋盛血，高高挂起再一箭射穿，叫&ldo;射天&rdo;。传说中的&ldo;刑天&rdo;，说不定就是被商人残害的天神。[13]

商和周也都有&ldo;上帝&rdo;，但含义不同。商人的上帝，似乎就是他们的祖宗帝喾。他们对&ldo;帝&rdo;的理解，也只是取其&ldo;缔造者&rdo;的本义。只不过，因为祖宗已经宾天，所以是&ldo;上帝&rdo;，即天上的帝。现任商王则是&ldo;下帝&rdo;，即人间的帝。这样的上帝当然偏心眼，只保佑商人，甚至只保佑商王。殷商成为顽劣的儿童，最后众叛亲离，这恐怕是原因之一。

周人的上帝则是自然界，即笼罩四野的天。天，高高在上，默默无言，但明察秋毫，洞悉一切。谁好谁坏，天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才有天命和革命，授权和收权。更重要的是，天是&ldo;万民之神&rdo;，公正无私，不偏不倚，天下人都是天的子民。&ldo;天&rdo;来为人民选择君主，不是比&ldo;帝&rdo;选得好吗？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那好，周天子就是&ldo;万民之神&rdo;选出的&ldo;万民之主&rdo;。他岂止有资格&ldo;居中国&rdo;，简直就该做&ldo;世界王&rdo;。

这可真是&ldo;偷天换日&rdo;！

是的，偷来天下共有的&ldo;天&rdo;，替换殷商专享的&ldo;日&rdo;。

没人知道这是周人的&ldo;老谋深算&rdo;，还是他们的&ldo;灵机一动&rdo;，也许既有谋划又有灵感吧！毕竟，忧心忡忡的他们少年老成，是&ldo;早熟的儿童&rdo;。只不过这样一来，从国家制度、社会制度到文化制度，也都要革故鼎新。

新制度取代旧制度，新文化取代旧文化，势在必行。[14]

跟随太阳神鸟从东方进入中原的殷商民族，当然想不到这一天。就连来自西方的周人也不会想到，他们跟着旧世界的太阳走，却走出了一片新世界。

这一回，太阳真的要从西边出来了。

殷商靠神权，周就以人为本；

殷商靠刑罚，周就以德治国。

周公制礼作乐，敲响了中华文明的定音鼓。

第二章

定音鼓

西边的太阳升起来

太阳从西边升起，并不稀奇。周之前，炎帝就是从西边来的，而且是&ldo;太阳神&rdo;。周之后，秦人也从西边来，而且做&ldo;始皇帝&rdo;。从周到唐，&ldo;中国&rdo;一直在西边，&ldo;太阳&rdo;也都是由西往东移。这才有西周、东周，西汉、东汉，西晋、东晋。但无一例外，西在前，东在后。

唐以后，则是南北移动。宋虽然定都开封，却有四个京府：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洛阳）、南京应天府（商丘）、北京大名府。南宋则有陪都杭州临安府，可见&ldo;中国&rdo;也可以南移。直到元明清，才&ldo;坐北朝南&rdo;，不再移动。朱元璋的定都南京，只算小插曲。

显然，这里说的&ldo;中国&rdo;完全不是地理概念，而是政治概念和文化概念，并且主要是文化概念。因为只有延续中华文化的政权，才有资格自居&ldo;中国&rdo;，不管在西边还是东边，南方还是北方。如果是外族入主，则一要&ldo;天下一统&rdo;，二要&ldo;变夷为夏&rdo;，否则是没人认账的。

这种观念，是周的文化遗产。

的确，中华文明的底色和基调，是周人奠定的。周以前，从三皇五帝到夏，都是摸索；商，则是我们民族少年时代的顽皮和撒野。周以后就成熟了，也变得沉稳。国家制度，辛亥革命前只变了一次，时间在战国到秦汉。社会制度和文化制度，则从西周一直延续到明清，这就是&ldo;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宗法制度&rdo;和&ldo;以纲常伦理为核心的礼乐制度&rdo;。正是它们，决定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气质。

周，是中华文明的&ldo;定音鼓&rdo;。

周人，是中华文明的奠基者。

然而在世界范围内，周制度和周文化却又是一个特例。

美索不达米亚就不说了，乱。印度和希腊也不说了。武王伐纣前，达罗毗荼人创造的&ldo;印度河文明&rdo;，米诺斯人创造的&ldo;克里特文明&rdo;，阿卡亚人创造的&ldo;迈锡尼文明&rdo;，都已经先后陨落。印度河文明陨落后，还留下了几百年的空白。此刻，印度是雅利安人的&ldo;吠陀时代&rdo;，希腊是多利亚人的&ldo;荷马时代&rdo;，都相当于中国的&ldo;尧舜时代&rdo;。

可比的是埃及。

埃及简直就是另一个殷商。国王都是&ldo;神的儿子&rdo;，而且那神还都是鸟，只不过埃及的是鹰（荷鲁斯），殷商的是燕子（玄鸟）。然而埃及神权政治的年头，却比殷商长得多。从他们建立第一王朝，到沦为波斯帝国的行省，有两千五六百年。当然，其间多有改朝换代，甚至还有利比亚人和埃塞俄比亚人的王朝。王朝的最高保护神也换届，荷鲁斯、拉、阿蒙、阿吞（阿顿），轮流坐庄，但都是太阳神，也不能没有太阳神。

实际上，君权神授是君主制的通例。比如巴比伦国王汉谟拉比，就自称&ldo;天神的后裔&rdo;；阿卡德国王，则干脆称自己就是神。欧洲中世纪的封建君主，也要教皇加冕。唯独周人说是&ldo;天授&rdo;，岂非出格？

天授与神授，有区别吗？

有。

神授是宗教性的，天授是伦理性的。

事实上，周人的&ldo;天&rdo;，不是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比如基督教的上帝；更不是人格神，比如埃及的荷鲁斯或殷商的帝喾。它就是自然界，同时又是&ldo;伟大的人&rdo;，是人的父母，而且是天下人、全人类的。唯其如此，它才会对人类社会表现出&ldo;人文关怀&rdo;。

如此的与众不同，难道不是&ldo;太阳从西边出来&rdo;？

西边升起的太阳惊人地持久。君权神授的埃及，被其他民族灭掉了；君权神授的观念，在欧洲被颠覆了。唯独中国的&ldo;君权天授&rdo;，在民主潮流席卷全球之前三千年延绵不绝。后边所有的天子，都自称&ldo;奉天承运&rdo;。没人对此表示怀疑，也没人认为可以不要皇帝。唯一可讨论的，是那皇帝获得天命的可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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