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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这是&ldo;伟大的谎言&rdo;。

但问题也接踵而来。是啊，就算政权来自天与民的双重授权，天也好，民也罢，为什么要授权给周呢？

周人的说法，是他们的君王有德。

以德治国

周王有德吗？据说有。

在两周的文化人笔下，他们的先君和先王都是道德楷模，宽厚仁慈，勤政爱民，礼贤下士。比方说，每年春耕，周君都要在田间地头举行&ldo;馌礼&rdo;（馌读如叶），表示亲自送饭给农夫。诸如此类的说法不胜枚举，依据恐怕也是有的，周的史官和诗人毕竟不是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戈培尔。何况即便是做秀，也比商王的鞭子好。

结果天下归心，&ldo;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rdo;。[4]这话其实很实在。没有&ldo;力&rdo;，光有&ldo;德&rdo;，是得不到天下的。周人的聪明，就在他们两手都用，而且用得智慧。对大国，他们示威，大国就不敢作对；对小国，他们示柔，小国就甘愿附庸。这样一来，可不就&ldo;三分天下有其二&rdo;？

显然，周人不但有&ldo;力&rdo;，而且有&ldo;智&rdo;。只不过后来做总结，就只剩下&ldo;德&rdo;。[5]

德，成为上天授权的标准。

后面的结论也顺理成章。周人既然&ldo;以德得天下&rdo;，那就必须&ldo;以德治天下&rdo;。否则就会跟殷商一样，自取灭亡。

这是周人几乎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道理。周公一再对子弟和同仁们说：我们是&ldo;小邦&rdo;，根本就没资格&ldo;居中国&rdo;，也不敢&ldo;革殷命&rdo;。现在天地翻覆，完全由于皇天上帝&ldo;改厥元子&rdo;，不认商王认周王。为什么呢？就因为纣王失德，而文王和武王有德呀！这跟当年夏桀失德，商汤革命，是一样的呀！

这个道理，直到西周晚期还在讲。陕西岐山出土的青铜器&ldo;毛公鼎&rdo;铭文，就说皇天对文王和武王的美德大为满意，这才让我&ldo;有周&rdo;来匹配上天。难怪周公说，我们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延续文王的美德，才有可能保住天命。[6]

◎张叔平题拓本毛公鼎铭文。

诸如此类的话，周公对召公奭说，也对康叔封说。康叔封，就是武王和周公的同母弟弟姬封，排行老九。管蔡之乱后，周公把武庚的人民一分为二，组建成两个新的国家。其中一个给了纣王庶兄微子启，国号叫宋，公国；另一个则给了康叔封，国号叫卫，侯国。卫和宋，其实就是殷和商，是古代殷商二字的音变。[7]可见康叔封的任务，就是要把殷人改造成周人。

康叔封任重道远。

于是周公发表《康诰》，语重心长地对康叔封说：唉，我亲爱的弟弟，年轻的封啊！你要小心翼翼，你要谦虚谨慎，你要戒骄戒躁呀！天命是无常的，天威是可怕的，人民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他们天天都在看着你，看你能不能遵循父王的传统，弘扬父王的美誉，继承父王的遗志。那些小人是很难搞的。你得把别人的病痛，当作自己的病痛才行啊！[8]

显然，周公、召公、康叔，都并非天生的道德楷模。他们的&ldo;德&rdo;，其实是逼出来的。只不过，他们没有被&ldo;逼上梁山&rdo;，而是被&ldo;逼上圣坛&rdo;。

哈哈，这就对了！

实际上，道德与其说是一种品质，不如说是一种智慧。说白了，它只是在&ldo;通过损人来利己&rdo;和&ldo;通过利人来利己&rdo;之间，做了明智的选择，是&ldo;聪明的自私&rdo;。但这种聪明，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都有利，这才成为人类共识。周人的独到之处，则只是在新政权诞生之际，把它变成了治国理念和施政纲领。

又一种早熟的新思想和新概念也萌芽了。

这就是&ldo;以德治国&rdo;。

从逻辑上讲，这是顺理成章的。是啊，既然&ldo;君权天授&rdo;，当然要&ldo;以德配天&rdo;；既然&ldo;以人为本&rdo;，当然要&ldo;敬天保民&rdo;。但这在世界上，却是独一无二，闻所未闻。世界各文明古国，有宗教治国的，有法律治国的，更有兼用宗教和法律的，还有只靠个人魅力的。以德治国？没听说过。

德，真能治国吗？如果能，怎么治？

看得见的力量

以德治国，也许来自周人的&ldo;灵感&rdo;。

没错，&ldo;德&rdo;这个字，殷商就有了，是甲骨文，见于卜辞。它的字形，是路口或路上一只眼睛。意思也有两个。一个是&ldo;视线很直&rdo;，所以&ldo;德&rdo;通&ldo;直&rdo;，也读&ldo;直&rdo;。另一个是&ldo;看见了什么&rdo;，所以&ldo;德&rdo;通&ldo;得&rdo;，也读&ldo;得&rdo;。在卜辞中，它还被借用来表示&ldo;失&rdo;。[9]有得就有失，有治就有乱。在古文字中，得失治乱，都可以是同一个字。

◎甲骨文的&ldo;德&rdo;（粹八六四）。罗振玉先生指出，卜辞中的&ldo;德&rdo;，都可以借用为&ldo;失&rdo;，可见其本义是&ldo;得&rdo;。

很好！文化密码，就在于此。

的确，德，首先是&ldo;得失&rdo;。周公他们要考虑的，也首先是&ldo;得失&rdo;，是天命的得到和失去。而且，由于来之不易，由于转瞬即逝，由于天命无常，由于天不可信，他们必须&ldo;有德&rdo;。

这就首先要&ldo;有心&rdo;。

于是，西周青铜器上的&ldo;德&rdo;，就在眼睛下面加了&ldo;心&rdo;，意思是&ldo;心中所见&rdo;，是内心世界的得失和曲直，即&ldo;心得&rdo;。这就已经非常接近今天所谓&ldo;道德&rdo;，尽管在周人那里，道是道，德是德。但德字如作他用（比如人名），则仍是甲骨文字形，有路，有目，无心，德鼎和德方鼎就是。

◎金文的&ldo;德&rdo;（何尊）。这是目前为止发现的最早表示道德之德的&ldo;德&rdo;字。&ldo;中国&rdo;二字的最早文字记载，也在这件青铜器上。

◎金文的&ldo;德&rdo;（德鼎）。这里的&ldo;德&rdo;，因为是人名，字形仍与甲骨文同，无&ldo;心&rdo;。

有没有&ldo;心&rdo;，很重要。

目前发现的&ldo;有心之德&rdo;，最早的是在&ldo;何尊&rdo;，原文是&ldo;恭德裕天&rdo;。这是成王时期的礼器，记载了周公营建成周（洛阳）的史实。[10]其中还有&ldo;宅兹中国&rdo;四个字，是&ldo;中国&rdo;一词目前发现的最早文字记载。这件出土文物雄辩地证明，周人在平息了武庚和三监的叛乱，有资格&ldo;居中国而治天下&rdo;时，&ldo;以德治国&rdo;的观念就萌芽了。

◎何鼎及铭文拓本。拓本右起第七列前四字即&ldo;宅兹中国&rdo;。

显然，以德治国，就是周人的政治思想。这个直到今天还在影响我们民族的观念，是周文化和周制度的核心，也是他们的一大发明。

不过麻烦也接踵而来。

没错，&ldo;得失之得&rdo;或&ldo;曲直之直&rdo;加上&ldo;心&rdo;，就成了&ldo;道德之德&rdo;。但道德既然在&ldo;心里&rdo;，怎么治国呢？

唯一的办法，是把无形之德变成有形之物，让它&ldo;看得见&rdo;，也&ldo;行得通&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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