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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第1页）

那么，费邑的邑人，为什么可以反对他们的总管南蒯，越级忠于季孙氏？

因为按照邦国制度，天下只有一个，封区只有两级。封到采邑，就不再分封。家臣不是&ldo;君主&rdo;，只是大夫派出的代理人。邑人也不是家臣的臣，而是大夫的臣，即&ldo;家人&rdo;。他们的道德义务，是&ldo;忠君爱家&rdo;，不是&ldo;忠君爱国&rdo;。这跟季孙大夫的是非对错没关系，跟南蒯的政治立场更没关系。

礼，只认秩序，不管是非。

后果当然很严重。依照这个&ldo;忠君原则&rdo;，诸侯如果对抗天子，大夫就应该跟着对抗；大夫如果反叛诸侯，家臣也会跟着反了。周的灭亡，就因为此。

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是非讲不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怎么操作？

讲得清并可操作的，只有秩序。

秩序贯穿着邦国制度。井田是经济秩序，宗法是社会秩序，封建是政治秩序。这就一要&ldo;明差异&rdo;，二要&ldo;定等级&rdo;。井田制区分&ldo;公私&rdo;，于是有公田、私田；宗法制区分&ldo;嫡庶&rdo;，于是有嫡子、庶子；封建制区分&ldo;君臣&rdo;，于是有人、有民。人是贵族，民是平民和奴隶。这是&ldo;阶级&rdo;，三等。天子是超级贵族，诸侯是高级贵族，大夫是中级贵族，士是低级贵族。这是&ldo;等级&rdo;，四等。此外还有公侯伯子男，是诸侯的&ldo;爵级&rdo;，五等。

由此可见，秩序即等级。它就像井田一样形成序列，叫&ldo;井然有序&rdo;；就像阡陌一样条理分明，叫&ldo;井井有条&rdo;。事实上，等级分明的周社会，就是一块&ldo;井田&rdo;；秩序井然的周制度，则是一口&ldo;井&rdo;。周公和他的继承人，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挖井不止，终于挖得深不见底，单等我们跳下去。

这口&ldo;井&rdo;，就叫&ldo;伦理治国&rdo;。

好大一张网

什么叫&ldo;伦理&rdo;？

伦，是一个很晚才有的字。甲骨文和金文都没有&ldo;伦&rdo;。它的本字，应该是&ldo;仑&rdo;（仑），金文的字形像栅栏。后来加上单人旁，变成&ldo;伦&rdo;，有类比（无与伦比）、匹敌（精彩绝伦）、条理（语无伦次）等意思。

◎金文的&ldo;仑&rdo;（剌鼎）。

其实，伦，就是秩序和类别。如果没有，就叫&ldo;不伦不类&rdo;。但最重要的秩序和类别，是人类社会的，叫&ldo;人伦&rdo;。按照后来儒家的说法，人伦包括五种人际关系：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叫&ldo;五伦&rdo;。规范五伦的道理、法则和仪式，就叫&ldo;伦理&rdo;。

伦理的核心，是&ldo;名分&rdo;。

从字面上讲，名分就是名位和职分。说白了，则是一个人的社会身份和社会角色，以及相应的权利、义务和待遇。其中地位特别高的，还有爵号和车服等等，叫&ldo;器&rdo;。名和器合起来，叫&ldo;名器&rdo;。名不同，器也不同。比如祭祀用的礼器，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都是鼎奇数，簋偶数。祭祀时的乐舞，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祭祀穿的礼服，天子十二旒，诸侯九旒，上大夫七旒，下大夫五旒。旒（读如流），是垂在冕前面的珠串。士没有冕，也就没有旒。

名分，决定着待遇、规格、谱。

所以，传统社会的中国人极其看重名分。妻们固然会严防死守，小老婆也不能&ldo;妾身未分明&rdo;。比如《红楼梦》里的花袭人，是最早跟贾宝玉上床的。但因为没有&ldo;走程序&rdo;，结果便连妾都不是。

名分，简直就是&ldo;命根子&rdo;。

没有人可以不要名分。没有名分，就没有面子。面子是名分的标志，也是人的脸面，或脸谱。摆出来，就叫&ldo;摆谱&rdo;；有了它，就叫&ldo;有谱&rdo;。这就可以交往，可以&ldo;面对面&rdo;。否则，就&ldo;对不起&rdo;。[2]

难怪我们&ldo;死要面子&rdo;。

其实，面子可以要，也可以给。小妾&ldo;扶正&rdo;，副职&ldo;转正&rdo;，是实实在在地给；称小老婆为&ldo;如夫人&rdo;，芝麻官为&ldo;大老爷&rdo;，是客客气气地给。但无论虚名还是实惠，也无论是赠送抑或索要，前提都是你得认同伦理，看重名分。只要你当回事，所有程序便会启动。从此，你就成了电脑里的数据，任由纲常伦理的软件处理。

这是一张蜘蛛网，而且弹性很好。

能够逃出这张网的人很少。你出家？庙里有师父。你落糙？山寨有头领。你自主择业？业内有行会。你浪迹江湖？江湖有门派。你不可能绝对一个人生存。只要归属于某一群体，那就要有名分。只要接受名分，那就仍在五伦。所以苏东坡&ldo;常恨此身非我有&rdo;，但发完牢骚，照旧回家睡觉。什么&ldo;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rdo;，根本做不到，也没当真想过。[3]

这可真是&ldo;天网恢恢，疏而不漏&rdo;。宗法伦理，将所有人都&ldo;一网打尽&rdo;。

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是那只&ldo;蜘蛛&rdo;。

因此，尽管秦始皇憎恨封建，汉高祖厌恶儒家，却都不反对伦理治国。秦始皇的政策，是既要&ldo;依法治国&rdo;，又要&ldo;道德礼仪&rdo;，只不过把德和礼都纳入法。因此，他除了推行&ldo;车同轨，书同文&rdo;，还要求&ldo;行同伦&rdo;。汉高祖则在登基不久立足未稳时，便让儒生叔孙通重新制定了礼仪。此后，以纲常伦理为核心的礼乐制度，不但没有因为邦国变成帝国而被废除，反倒一直延续到清。

这绝非偶然。

便宜了谁

讨厌儒家的刘邦，后来确实尝到了礼治的甜头。

那是西汉王朝的建国之初，大乱虽平而天下未定，跟西周初年的局势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追随武王伐纣的，是姬姓和姜姓的贵族，比如太公望、周公旦、召公奭，以及其他方国的豪酋。虽然他们在殷商眼里是蛮族，文化程度其实都不低，个个都是风流人物。

刘邦的队伍就差得多。除张良是贵族，韩信算是破落贵族，其余的，陈平是无业游民，萧何是蕞尔小吏，樊哙是狗屠，灌婴是布贩，娄敬是车夫，彭越是强盗，周勃是吹鼓手，刘邦自己则是地痞无赖，基本上是糙台班子。

何况此时，礼坏乐崩已经几百年。像周武王那样严格按照礼制来举行开国大典，他们哪会？未央宫建成后，刘邦大宴群臣，居然乘着酒兴对太上皇说：过去老爸总骂我不如二哥能干，将来生活没有着落。现在看看，是二哥的产业多，还是我的多？殿上群臣也跟着起哄，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完全没有体统。

这简直就是群魔乱舞。

叔孙通他们自然看不下去，大汉朝廷也不能是土匪窝子。于是好说歹说，终于劝动刘邦同意制定礼仪，文武百官、功臣勋贵也都进学习班培训。从此御前设宴，人人庄严肃穆，规行矩步，行礼如仪。刘邦自己也喜不自禁。他余味无穷地说：老子今天才晓得，当皇帝还真他妈的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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