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却道:“老婆子只望着前一句便好了。”
两人一笑告别。
文臻怅然地想,莫晓还在定州,想必是来不及过来了。
下次再见不知何时。
最后上来的却是沈全期,带着一大帮的州学和随云书院的学子。他本是州学学子中的代表人物,当初挑春节上被燕绥敲打,先是一个“污卮”考到无地自容。然后一个对联一首诗逼得至今都绕着州学广场走。之后勤学苦读,并且发誓一日对不出对联,一日写不出比春夜喜雨更好的诗,一日不参加科举。之后因为文章名声,在湖州越发声望卓著。
文臻对此颇有歉意,没想到因此误了一个有风骨的人的未来,想到本朝察举制度并未完全取消,本打算今年年底向朝廷推举他的。
如今自然是不成了。
沈全期带着一群士子对她躬身,双手奉上一卷书册,道:“我等皆为大人门下弟子,不能伺奉大人远行,是为不孝。便以文章作业,奉上大人,还请大人代为批阅,继续教导。”
礼部官员耸然动容。
之前百姓送行的盛况已经闻所未闻,令他无比不安,此刻这送上文卷所代表的意义,却更令人震惊。
这些都是湖州优秀学子,都要参加科举的,随云书院名师毕集,湖州这几年文运颇佳,每年科考上榜者众,这些人未来都是国之栋梁,这样的一批人,在这种时候,公然表态,无论文臻沦落何处,永久认文臻为座师!
他们就不怕影响自己未来的仕途吗?
这样的消息,传回天京,已经入仕的那批湖州官员又会怎么想?那些老臣又有话说了。
礼部官员低下头,如果说一开始他是紧张畏惧不安,此刻便也是深深折服,不敢造次。
民望民意,做不得假,一介女子,能做到如此,东堂官场,至今未闻矣。
前方,城门在望。
一排老者等在门口。
当先一人白发白须在风雪中飘舞,朗声道:“今日我等送行刺史大人,本应行脱靴之礼,只是大人是女子,此举未免不敬。便请大人留下身边一件物事,予湖州百姓一点念想吧!”
官场规矩,官员调职时,本地会由德高望重的乡老脱下官员的靴子,高高举起,以示不舍和敬意,文臻是女子,自然不能行这礼节,可湖州百姓也不愿因此省了这礼,不能给她该得的。
文臻有点意外,想了想,道:“不必了。江湖捞和好相逢,以及三问书屋,都是我留下的东西。如果各位挂记我,便偶尔去瞧瞧。从今日起,但凡湖州本城人氏,在江湖捞好相逢吃饭一律八折。至不济,还有这湖州三年内新建的所有医堂、书院、蒙学、善堂、文庙、粮仓……都可以睹物思人嘛。”
她可不愿意留下贴身物事给造庙供奉,而且这句话的意思,一来是提醒当朝自己的功绩,给后来者增加压力,二来是将江湖捞和好相逢托付给了湖州百姓,任它以后换了谁当刺史,也别想断她的财路。
礼部官员垂着眼苦笑,心想以后这湖州,只怕真没谁敢来。
那群老者恭敬领受,当先一人端上托盘,托盘上一杯送行酒。
文臻取了,对四方一照,一饮而尽。
老者跪受,退开,囚车这才辘辘出了城门。
城门早已大开中门,囚车向来不走正门,无人传令,城门领便为文臻开了特例。守门军全数起身,顶盔挂甲,城上城下,默然肃立,如接受检阅一般,默送刺史大人的囚车出城。
囚车驶出新修的城门高大的阴影的那一刻,文臻听见身后一声沉雄的“给大人送行——”
城头上旗帜卷着雪花静默飘扬,旗帜下张钺带领湖州城全体官员,久久长揖。
城门最前随云书院和州学所有学正教授,那些匆匆赶来,从不为五斗米弯腰的清高耿介的老夫子们,歪戴着帽子,斜穿了靴子,一躬到地。
哗啦啦盔甲撞击之声清脆,城上城下,千军下跪,铁黑色的盔甲覆着霜雪,一片斑驳的白。
而在城门内,长街之上,黑压压的百姓相携着跪下,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落雪的地面。
如潮水一波一波一直延伸这湖州城最深处。
一阵沉默之后,文臻在囚车中跪直了身体,再缓缓弯腰,额头贴上双手。
以大礼相还。
相隔一座城门,遥遥相对而叩的人们。
天地雪落无声,风吼肃杀,湖州在别离中静默。
一骑从城外狂驰而来,踏雪纷飞,马上披着大氅的清弱少年看着这一幕,远远驻马,热泪盈眶。
他是毛之仪。
城头上,旗帜冰冷地抽打着领头人的脸颊,他却麻木地不知道疼痛,手指紧紧地抠住青砖,直到指甲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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