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风起了,呜咽地,好像谁在哭。李祐寅听着风哽咽之声,说:“我没有想杀我的娘娘,相公错怪我了。”颜辅仁颤颤巍巍出门去,紫色衣摆擦过朱红的槛。李祐寅追着他的背影说:“我没有!”颜辅仁走远了,他的声音也逐渐弱了,“我没有想杀娘娘……”韦霜华疾步走到他身边:“官家,相公已经走了。”“走了……”李祐寅气得颤抖,“去给我查,看看是谁在相公耳边闲言碎语!把胡言乱语的人都杀了!把他们都杀了!”谢承瑢没回家,他一直在宫外等着颜辅仁。等了很久很久,颜辅仁终于出来了。“颜相公。”谢承瑢上前去作揖,“怎么样了?”颜辅仁没有回答,只是问:“上回你去御史台,见到太尉了么?”“没有,御史台的说,官家下诏,任何人不得探视太尉。”“那我们就去看看太尉吧。”谢承瑢追上去:“能进得去么?御史台狱。”颜辅仁颔首:“进得去,一定能进去。进不去再想办法么,总会有办法的。”京城里的风呼呼吹过,分不清是秋风还是冬风。那风剜在人脸上,生生要把皮肤割破。颜辅仁迎着劣风,忽然问:“同虚,你觉得何为人臣之道?”谢承瑢恭敬答道:“上则顺天,下则应民,是为人臣。”“上则顺天,下则应民……”颜辅仁轻笑,“将来同虚要怎么做人臣?”“奉上诏意,戌边复州;清廉端正,勿结朋党;知礼晓信,慕仁求义;身在庙堂,心忧社稷。”颜辅仁听罢,沉思半晌,点头说:“好,好啊。为人臣者,当如此。”他走了几十步,又说,“为人臣者,当奉明君。”谢承瑢眉头一皱:“相公,此语或有不当。”“未有不当。何为明君哪?”颜辅仁苦笑道,“我们都没做过君,自然不知何为明君之道。许明君同贤相有共通之处,然,君之道,非臣之道。人臣顺随天子,天子当顺随谁?”谢承瑢坚定地说:“天子,当顺随民意。”“民意。”颜辅仁好像忽然明了了,他抚上谢承瑢的肩头,“同虚不做文臣,真是太可惜了。你若是从文,也许我能教你,做你的先生。”“现在教我也不晚,相公。”“晚啦,太晚了。”颜辅仁艰难地闭上眼,“同虚,我一见到你就想起我那个已经走远的学生。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早点见到你呢?为什么,他不能活着见到你。原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天也,是命也。”【作者有话说】[1]:出自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三六将相别(二)赵仕谋的头发全都白了。他躺在破烂的稻草席上,手脚都被锁链锁住了。他的血盖在身上,就像一床血做的被子。到处都是血腥味,走到哪里都躲不掉。“进去吧。”乌台狱的狱卒打开门锁,“相公快些,我实在担不起私放人进来的罪责。”颜辅仁从袖子里拿出钱来,塞到狱卒手中:“多谢了。”御史台狱又安静了,这里除了赵仕谋,再没有关押别人。谢承瑢踏进牢门,有些恍惚地看着那边躺着的人,心中疑惑:这是谁?可不能是太尉。但他定睛看去,真的是太尉。他倒抽了一口气,呼唤道:“太尉。”赵仕谋听见声音了,艰难地动了一下手指,缓缓地、艰难地睁开眼,气若游丝道:“同……虚……”谢承瑢被这场景冲击到了,好久缓不过来。他难以置信地走过去,看清楚太尉血肉模糊的身子了,扑通一声跪下来:“太尉!”“恭权,”颜辅仁举手而拜,“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赵仕谋反应极慢,许久才应:“培德辛苦,为我如此操劳,头发都白了。”颜辅仁与赵仕谋相视良久,默默不言。谢承瑢梳理着赵仕谋杂乱的黏着血污的发,一直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有什么错?傻孩子。”赵仕谋去摸谢承瑢眼下的泪水,轻轻说,“别哭,我最见不得人哭了。”“我努力想办法了,太尉,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不知过了多久,赵仕谋问:“最近有好好练功吗?”谢承瑢说:“没有。”赵仕谋笑起来:“累了?”谢承瑢说:“不累。”“你已经很辛苦了。你是不是……一直在为我奔波?你瘦了,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吧。”“对不起,”谢承瑢的眼泪掉出来了,“我没有办法救你,太尉,我没有办法……是我没用。”“好孩子,”赵仕谋努力伸手去擦谢承瑢的眼泪,“我年纪大了,也该死了,人总不能一直活着吧?”“我希望您活着,长命百岁,一直活着。”赵仕谋沉默了半晌:“同虚,不要做不值得的事。你有你该做的事情,为了这些不值得的事情奔波,要是把别的东西都丢掉了,那就不好了。”谢承瑢流着泪摇头:“太尉对我有恩,我一定要报答您。”赵仕谋温柔地看着谢承瑢:“以你自己为重,什么,都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不行。”谢承瑢眼泪直流,“这样一点都不行。”赵仕谋想摸谢承瑢的手,可是想着自己满手都是血,不舍地再摸了。他说:“做你老师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你当儿子了。昭儿,阿敛说我应该叫你昭儿。”谢承瑢眼泪如同断线:“昭儿也好,谢同虚也好,谢承瑢也好,您想怎么叫我,我都会答应的。”“昭儿大了,应该知道我的苦心。没有一点私心是不可能的,希望你好也是真心的。”“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赵仕谋盯着头顶的房梁看了一会儿,又说:“昭儿,你不必太逞能了。”谢承瑢还是说:“我会救您。”颜辅仁拍了拍谢承瑢的肩膀:“同虚,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太尉单独说。你先出去一趟吧。”“是。”谢承瑢起身,回头望了赵仕谋好多眼。等他走远了,颜辅仁才跪坐在赵仕谋面前说:“恭权,今天我来,其实是想问你甲胄之事。这件事从头至尾到底是怎么样的?”赵仕谋咽了一口血沫:“平顺十三年元月,我知武烈公战死。八月,先帝怜我心中悲痛,赐了我一副武烈公曾用过的明光铠。”“先帝是平顺十三年十一月登基的。”颜辅仁嘲讽地笑笑,“先帝送了一你一套不明不白的甲胄,是拉拢,也是约束。原来先帝早早地就把未来的路都想好了,也早早地框住了你。”他擦去赵仕谋脸上的血迹,问道,“恭权,我们是不是被先帝给骗了?原先我以为,先帝用吾不疑,我们君臣之间,是绝对信任、绝对忠诚。可现在我想,先帝对我们,也并非是全然信任。”“我不知道。”赵仕谋如实说,“防范,也许不能没有。”“我不懂,也不理解。”颜辅仁不停摇头,“君臣相疑,用、防,竟也可以同时进行。既防之,何用之?既用之,何防之?”赵仕谋不知道说什么了。颜辅仁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望了很久的天窗,还是决定不再说这件事。“恭权,我和你认识有四十年了吧?”“不知道,不止吧?我忘了。”“我也忘了。”颜辅仁笑起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好像是在兖州,那时候我是从京城里贬下来的官,而你一次都没去过京城。我们就在大街上,为了件什么事儿大吵一架。那会儿我骂你什么了?好像说,尔等武夫,真粗鲁无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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