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见地上滚落的杯子,知道他把那杯冰水了,脸刹那间就白了。抱起人,抓了件厚大衣给他披上,就急匆匆下了楼。 林小深做了个梦,他梦见了德国那座庄园,梦见了那座不曾看见的私人诊所。 他看见林荫小道,抬头,午后,阳光明媚,嫩绿的树枝伸向淡蓝色的天空,耳边是聒噪的夏日蝉鸣,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延伸至树荫尽头。 空间骤然压缩,遥不可及的一段距离,忽然在一瞬间拉近。 他看见林荫尽头,是辆名贵的轿车,一对年轻的夫妇走下来,随后拉开后座车门。 里面,伸出一只白皙干净的小手。 那只手试探地在空中摸了摸,终于抓住了那名贵妇的人,倾身向前,被抱了下来。 随后,一转头,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看见他,微微一笑。 是他自己。 “林,我们到了,这是你治病的地方,要乖乖的哦,爸爸妈妈很快就来接你,好不好?” 忽然之间,林小深发现,他成了那个小小的自己。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跟当年_模_样。 “那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 “等你眼睛好了,立即就来接你。” 那个条件有点难,他治了三个月都没见好。 因为看不见,他对这个豪华宽阔的堪比皇家花园的诊所毫不了解,连路都分不清。 只能终日坐在轮椅上,枯燥地晒着太阳。 护工不允许他乱走,却又仗着他乖巧,不愿时刻盯着他。 他要晒太阳,就把他轮椅推到草地上,锁死了。 有次忘记,差点把他晒的中暑。 那片草地太大了,连方向都分不清,更别说找个阴凉的地方。 护工被医生骂了,索性连他晒太阳的权力都剥夺了。 中午,他一个人落寞地坐在树荫下,庄园建在半山腰,起风了会有点冷,他忍不住将身子往前倾,想探出树荫暖和一下。 最终忍不住,整个人都从轮椅上走了下来,尽情地晒着太阳。 微风拂面,送来阵阵花香。 他知道这里种了花,第一天来的时候就闻到了,很香,能想象到花有多美。 他问过护工自己可不可以去看花,护工拒绝:“你是瞎子,看什么花?” 扎心的事实。 而现在,护工不在身边。 他胆子大了起来,闻着香味一步步摸索着,走过去。 伸出去的手,忽然被人握住,缩成小拳头,整个包在手掌里。 他动不了了。 “林。”陌生的声音从头顶想起,是少年人的嗓音,却已经脱离了稚气,平静而沉稳,充满了安全感,就像那只握着自己的手一样。 “前面是水池。” 诊所所有人,都是这么叫他的。 父母没有留他的姓名。 因为,他不能带着这个名字去死。 林小深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父亲跟母亲其实都不想要他了,他们都希望他死在诊所里。 母亲另嫁,父亲另娶,娶的是自己的初恋,还带了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 那是个漂亮的男孩儿,即使衣着朴素,也难掩其出色的容貌。唇红齿白,粉雕玉琢,原来,美丽也可以用来形容一个孩子。 陆辰星,很符合他的名字,他的眼底确实有着漫天星辰。 可林小深不喜欢他。 __这是来接替自己的人。 如果,如果他当年死在了德国那座私人诊所,那么他的好父亲,就会让这个私生子,直接冠以他的姓名,名正言顺地成为林家少爷。 可偏偏,他活着回来了,也看见了。 那双困于黑暗的眼睛,重见光明之后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人性的丑恶。 林小深从诊所回国之后,看见的是父亲为这个私生子举办的宴会,所有世家名门在列,他像个王子一样被众星捧月,挂着林少爷的名头出尽风头。 在宴会进行到最高潮,林父准备介绍陆辰星的时候。 林小深坐着轮椅,被佣人慢慢推出来,隔着几十级的阶梯,跟那个鸠占鹊巢的家伙隔空对视。 所有人都安静了,震惊地看着楼上神色冰冷的男孩儿。 几乎是目光对上的一瞬间,陆辰星跟林父一样,都愣住了。 林小深微笑,眼底却冷意涤荡:“父亲,我回来了,您开心么?” “我刚刚去见爷爷了,他看见我,非常开心。” 后来,林家少了个无辜的冤魂,多了个私生子的二少爷。 林父顾及名声,不敢让人知道他把大儿子独自扔去国外自生自灭,索性对外宣称,刚认回的小儿子,因为身体虚弱,一直在国外静养。 最近身体转好,才接回了国。 林小深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没有半点力气。 手上还打打着点滴,护士进来换药,看见他醒过来,惊喜地叫了一声,连忙跑出去叫医生去了。 林小深无言以对。 他不就是发个烧吗,怎么搞得他好像绝症似的? 不等医生过来,林小深自己一个人艰难地坐了起来。 看见桌上有杯水,眼睛都亮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伸手端起来准备大几口。 嘴巴还没沾上杯口,就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凉了,还!” 林小深抬头,看见顾铭朗沉着脸,站在自己床边,眼睛里泛着红血丝,嘴唇抿着,下颚线紧绷,看起来似乎想掐死他。 可林小深不管,也不怕,往前一靠,脑袋就栽在了他腰间。 右手抓着他衣服,沉默了会儿,忽然道:“我梦见弗兰克了。” 顾铭朗去搂他的手一僵,冷声:“梦见他断了几条腿?” “我梦见他跟我说,他再也不想看见我,他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碰见了我这么个混蛋玩意儿,把他害的那么惨,什么都没了,我还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医生正好进来,对他俩的姿势见怪不怪,一脸司空见惯地看了眼吊瓶,然后拿出体温计,想给林小深量 木々曰皿。 林小深不动,继续把脸埋在顾铭朗腰间,扯着他衣服不松手,闷声:“我上回也没跟他跑啊,就是想去澳大利亚玩,想去悉尼歌剧院,想去听音乐会” 顾铭朗打断他:“我不能陪你去吗?” “你能吗!” 听见那句话,他忽然情绪奔溃,哑着嗓子哭声道:“你能吗顾铭朗?你能吗?!” “你不能!你忙,你没空,你就顾着你的生意,你的公司,你的家族利益,你从来都不肯陪我,你特么就是个混蛋,把老子当情人” “就会骗我,哄我,欺负我” “白天在公司给你当牛做马,晚上还特么给你当牛做马,我欠你的啊?” 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就是想看个音乐会怎么了?跟他看怎么了?老子是答应跟他在一起了还是答应跟他上床了?” “绑他,囚禁我,你特么真把他当老子情夫了?!” 他越说越委屈,越说越生气,举起拳头一拳拳砸在他身上:“老子长这么大就被一个人这么上过!”医生拿着电子温度计,一脸平静地等在旁边,护士面红耳赤地站在后边,不知道该不该走。 估计是烧糊涂了,不要脸了,憋着那么久的火,全都一窝蜂发泄了出来。 骂完了就扯着顾铭朗的衣服哭。 哭了几分钟后,嘶哑着嗓子,低低地恳求:“老公,我想去看音乐会,我想你陪我去,好不好?” “人我早就已经放了,你为了他,都不这么哄我了是吗?” 林小深忽然抬头看看他,面无表情,两眼猩红,似乎气极了。 抬手一把推开他,抓起枕头猛的朝他砸过去,怒吼:“你特么给老子滚出去!” “滚” 几分钟后。 医院走廊里,医生从里面走出来,看见门外的顾铭朗,好心地提点了一句:“顾总,您刚刚那句话,就叫做不解风情。” “他跟您撒娇,给您台阶下,就是想跟您和好,结果您非但不领情,还把人台都给拆了。 原来这叫做撒娇。 晚上的时候,林小深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但他拒绝所有人的投喂,用一脸的苦大仇深,大勺大勺舀着街边买来的炒饭。 巨辣无比,边吃边哭。 门外,医生推了推眼镜,提议:“要不顾总您进去道个歉吧,再这样下去,就该洗胃了。” 顾铭朗走进去,一言不发地取走他手里的盒饭,端起清淡的皮蛋瘦肉粥,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 林小深看着他,扯了扯嘴角:“阿,顾总日理万机,还管我这个情人吃不吃饭?” “我请了假,等你病好了,就陪你去澳大利亚听音乐会。” 林小深看着他,忽然一把抱住他,紧紧搂着他脖子,低声道:“我没有父母兄弟,没有爱人子女,哪一天死了,连个处理后事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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