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瑢没说话,抬头看了一会儿月亮。“你怎么不回我?”“你都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好了,要我怎么说呢?”谢承瑢笑笑,“我听你的,你要我走,我今晚就能走。”“我不是要你走。”赵敛不安道,“因为……”他还在找借口,可是他没有任何道理要把谢承瑢送到西京去。他又在抠谢承瑢的指环了,“我很快就会来接你,到时候我们再去建康。我就不送你了,明儿我一大早还得去上朝,所以……”“我们能再见吧。”谢承瑢问。赵敛神情有些恍惚,他目光飘过谢承瑢的眼,一会儿转到月亮,一会儿转到地上的泥巴。“会见,怎么会不见?”“我再也不相信你说话了。”谢承瑢甩开他的手,责怪道,“从珗州走到均州要六年,这一回到舒州,要几年?一年够不够,十年够不够,一辈子够不够?你说的真心,就是你在最紧要关头把我送走?”赵敛以为他生气了,不敢再继续说了。谢承瑢叹了一口气:“一年不够,十年不够,一辈子也不够。你总说再见再见,可其实当你要同我说‘再见’时,你已经做好了再也不见的准备了。对吗?”赵敛愣了半晌,笑说:“没有,我怎么舍得和你再也不见。”“那你叫我去舒州,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你就要把我赶走了?你哪来的姑母啊,你爹爹都没什么兄弟姐妹,你哪里来的姑母?”谢承瑢低头抚摸赵敛手上的指环,“二哥,这一回,你还要我等你几年。”“我不要你等我。”赵敛愧疚地说,“我哪回都不要你等我。”“那你就让我在家里,我不会走的。不论是天要塌下来,还是地要陷进去,又或许是什么兵荒马乱,我都不会离开你的。”谢承瑢闭上眼,回忆说,“你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的话吗?”“什么?”“你说,生同衾,死同穴。”谢承瑢展开手,摸着手心还没有消失的刀茧,“我以前很少练刀,只有心神不宁的时候才会练。我烦了,我闷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了,都会练刀。在遇见你之前,我练刀,只是为了练刀。在遇见你之后,我所有的烦恼、忧愁,好像都是为了你。我为了你而练刀。”赵敛歪着头,也摸谢承瑢的茧子。“后来你走了,我还在想,我为什么要拿刀。我在秦州拿刀,是为了活着,如果我不拿起刀,就会有人来杀我。”谢承瑢痛苦地捂面,“后来在秦州、延州,是为了大周拿刀,如果我松懈了,西北就完了。再后来,我就‘死’了。死了,就再也不用拿刀了,再也不用为了别人而活了。可是,到如今,我还是得拿刀。”他望向赵敛,“因为我想你能活着,你不辜负我,我也不辜负你。”“你知道了。”赵敛擦谢承瑢的眼角,“小六告诉你的?还是谢有棠?”谢承瑢不答,继续说:“我知道这人间的罪恶,不是你我能够平息的,我知道改朝换代的混乱,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扭转的。我又怎么能丢下你,让你孤军奋战呢?我深知孤军奋战的痛苦,我不想你也这样。你把我赶去舒州,我们都见不着了,那算不算是孤军奋战了。”“算。”赵敛的手指扣住谢承瑢的手指,“我只是害怕,我怕你有什么事,我顾不到你。昭昭,我好像没有你就不行了。”谢承瑢说:“你为了我瞻前顾后,你为了我左怕右怕。这回有我陪着你,你还会害怕吗?”“我还是害怕。”赵敛吭哧一声,“我真的好害怕。”“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赵敛伸手环住他,嘴里还在念“胆小鬼”。他圈紧谢承瑢的腰,哝哝说,“我就是胆小鬼,我好怕死。”谢承瑢安慰他,搂着他的肩膀继续看月亮。中秋之夜,没有哪一日的月亮比这个还要圆了。“明年中秋,我们还能一起看月亮吧?”他问。赵敛点头:“三十年后的中秋,八十年后的中秋,我们还是能一起看。”谢承瑢说:“等一百年后,我们俩都死了,还能一起躺在棺材里头看。就在同一个棺材里面。”他的手心已经热得微微冒汗了,可赵敛依然没有放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的月亮,反正等云把月亮遮住了,他们就回家去了。衣摆擦过最末端的竹叶,手指揉过无数遍金色的指环。赵敛踩着谢承瑢斑驳的影子,拉着他滚烫的手。“我在宫里面等你。”谢承瑢说,“你从外面来,我们再见。”赵敛同意了,却还是说:“那你穿着我的甲衣去,不要受伤。”“我做小兵,怎么穿着你的甲衣?你不要担心我,我把崔伯钧擒了来见你啊。”赵敛笑了,倚着谢承瑢继续走:“我要你来见我,其他人我都不想见。”谢承瑢眯起眼笑:“二哥,你真是小孩。”赵敛不听,更贴着他:“离了你,我就要死掉了。”“明天一早我就跟着小六去北武门,就不跟你一阵起床了。”谢承瑢用手捏着赵敛的脸,“你乖乖的,回来我给你赏啊。”“什么赏?”“什么赏都可以。”赵敛想了又想,说:“我要你好好地回来,不要丢下我。”谢承瑢一早就被纪鸿舟安排进了殿前司御龙左直,就守在北武门内。赵敛很早就点了一批兵将,他们没听到什么风声,不能出营,就在步军司等着。至于皇宫,依旧还是上朝,不过崔伯钧和曹规全都没有来。罢免了崔伯钧的兵权,辛明彰又说嘉王李元澜日日听信小人谗言,或有异心,想要其往西京舒州居住。因为李元澜本人并不在场,嘉王党的重臣也不在,所以早朝上没什么人反对。方才下了朝,辛明彰至崇政殿批阅奏疏,不论内侍大臣皆不见。门外韦霜华派人来叫她,说是官家醒了,她也如同听不见,一心处理朝政。韦霜华没办法,他亦不能离开福宁殿,就只好陪在李祐寅身侧。到了下午,外面突然开始下雨。起初雨小,尚能听雨,后来逐渐大起来,连外面宫人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李祐寅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他醒的时候,正好是雨大的时候,狂风暴雨卷叶而来,风打在窗户上,像是什么人在猛地敲。“下雨了……”他气若游丝地说。韦霜华有些惊喜,忙不迭问:“官家醒了?臣叫他们送药进来。”李祐寅摇手,说:“不要送药了……皇后,来过没有?”“没有。”韦霜华气馁说,“臣叫人去喊殿下了,但殿下一直未来,也许是前朝有事在忙吧。”“你亲自去,传我的话……叫她过来,我有事情要问她。”“是。”韦霜华放下帷幔,三步一回头地出门去。大雨滂沱,暮色降临,宫城外围了两队人马,分别送北武门两侧来。带头的是擒虎左右厢都指挥使廖通,他正坐在马上叫门:“皇城司诸官人,请开门放行!”皇城司的兵在城门下看,问:“廖将军何故带兵前来?”廖通说:“换防而已!”楼上禁军摸不着头脑:“下午不是才换过?怎么是擒虎军的来换?”“陛下有诏,以擒虎军代左直守宫城,请官人开门。”禁军不知真相,即刻叫人去喊勾当皇城司的刘梦恩。刘梦恩上楼来,在雨夜中极目远眺,问:“是廖将军?”廖通回:“是下官。”刘梦恩说:“官家是有诏书,今夜雨大,有乱党密谋造反,所以换擒虎军的来替御龙左直。开门便是。”“开门?”皇城司的禁军惊愕说,“官家并没有将此命令传到皇城司。”“你照做就是,下去开门。”禁军并不理睬,反而坚定说:“若有诏书,请遣人拿上来,下官看过即可放行。不然,任何带兵带刀者,皆不得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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