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部队例行一年一度的调换炮弹工作:把部分过期炮弹清除出库,补充新的。早上阿今和指导员碰头商定,指导员在家负责清库,他负责去银城弹药库提取炮弹,如数补入。指导员的工作主要在上午,他的工作主要在下午,要根据上午的清库情况,&ldo;以旧换新&rdo;。照理,上午阿今可以在家休息,但出于责任心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没有休息,而是和指导员一起在仓库忙碌。毕竟是老连长,业务熟悉,工作有序,人又多,清库工作在中饭前一小时便告完。这样阿今的工作就被提前了,他领一班人草草扒了几口饭,便押着一百多枚&ldo;旧弹&rdo;直奔银城弹药库。
下旧弹,入库;领新弹,装车。这里交单,那边领单,这里耽搁,那边拖拉,时间就象水一样流走了,待他们返营时,头上顶着的已是黄昏的落日。指导员老早就在仓库门口候着了,是来帮他们卸货入库的。这是他们今天,也可说是今年的收尾工作了,阿今在车上看见了,心里十分舒服,很感激的。
下了车,他和指导员商定,指导员在外面负责卸车,他在里面负责入库。三十几人,作流水作业,指导员动第一手,众人传递,阿今结尾一手:把炮弹一一码好,入位。由于人多,工作效率很高,一百多枚炮弹没有半小就完成了一半,也许再有半小时大功就告成了。
但就在这时候,阿今接过一枚炮弹,要说这枚炮弹的重量还没有开始的几枚重,约五六十斤(重者有七八十斤),但一上手阿今就感到抱不住的重,象抱住了千斤重物,双手没劲,抱不住,同时感到心脏象一只水袋被刀子划了一道,破了,水跟在被挤捏似的从破的口子处使劲往外汹涌。但没感到痛,一点也不痛,也许是因为精神全都集中在了手中的炮弹上的缘故。
完全可以放落地歇一歇再说,但阿今想就那么几步路,挺一挺吧。他死死抱紧炮弹,一步一步的往前移动着脚步,每一步出去他都感到心头那道口子破得更大了,更宽了,水流更加涌急了。但每一步出去,他都这样想,又少了一步,没两步了,给我挺住,挺住!他坚强地挺着,冷汗就象雨水一样从头顶往下泼落,又从脚底横流。
终于,几步路挺完了。这时他需要弯下腰,把炮弹放到地上,但就是怎么也弯不下腰,腰就象在这瞬间中被压断了,并铸成了一块坚硬、麻木的铁,毫无弯曲的余地。于是他只好缓缓地跪下一条腿,然后是两条。好,这下手触地了,炮弹也落地了。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心口被猛烈撕裂的巨痛。这种痛啊,是一种什么东西都在被粉碎了的痛,同时他手脚、腰肢、脑袋全变成零散的肉,粘贴在了如笋的炮弹身上。
啊,我不行了,这回我真的要痛死了……我干吗要这样,有病不治……医生说,不能累着的……啊,我不后悔,不后悔……这样好……这样好啊……我活得不光彩,但死得光彩,死在炮弹身上……炮兵……炮弹……光彩……好、好、好……啊,我的手……炮弹压着我的手……让我把手抽出来……我的手……抽出来……天、天、天怎么黑了……
仓库外,天将黑未黑,士兵们在传递着剩余的炮弹,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着,今天加了班,明天可能会放假。
第二种败(1)
第九次冲锋被击溃下来的时候,阿今悲愤得像一头因重创而恐怖、因恐怖而咆哮的困兽,禁不住仰天嚎叫了一声。这是悲鸣。粗壮的悲鸣,似雄狮的怒吼,歇斯底里,撕心裂肺,荡出了不祥的回声。回声在紧张欲爆的空气中扩张、漫延,瞬间越过山峰,传得很远、很远。这是一个有风有阳光的日子。日子的开头就像以往许许多多从山尖上流过的美丽的清晨一样,山雾袅袅,轻风送爽,小鸟鸣唱,晨曦把半个山头映得霞光四射的,整个是一派如醉如痴、充满诗情画意的景致。但是,突然的,暴躁的枪声很快粉碎了往日的宁静和美妙。而当宁静从稀落的枪声中再度回来时,山坡上已经充满了浓烈的烧焦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是战争打扰了它!战争今天在这里登陆。这个可憎可恶的消息正是由他阿今发布的。他奉命要在天黑前拿下山头。时间紧迫啊。任务紧迫啊。他在八点钟组织了第一次冲锋,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次又一次冲上去,一次又一次被打下来,像西西弗斯。阿今不知道西西弗斯是谁,但其实他今天就是西西弗斯。现在,绛红的太阳跌落在山顶的另一边,四射着早晨一样的金色光芒,但照耀的已全然不是同一个山坡。这是一卧满尸体、烈焰升腾的山坡,远看,像开满了杜鹃,又像布满了红旗,既悲惨,又壮丽。山坡上犹如惨遭浩劫一般的褴褛,破败不堪,熊熊烈火在燃烧,浓浓硝烟在腾升。阿今看一眼还在继续跌落的太阳,心想,太阳走得真快啊。太阳为什么落得这么快?也许是因为转动太阳的齿轮有了血水的润滑吧,也许是太阳是被不绝于耳的枪声和不断的流血死亡吓跑了吧。是的,阿今对自己说,太阳也看不得这种血淋淋的争夺,她害怕了,想躲进山里去。可是……我还没有拿下山头的嘛,太阳,你慢点走。就说话的这么一会儿,他觉得太阳又跌落了一寸,也许是两寸。山坡下,士兵们又一次在整队集合。阿今要组织第十次冲锋。队伍终于横出来了。阿今立在队伍面前,马上有一种悲壮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那支他熟识的、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而是40几个衣衫不整的伤兵和哀兵。是的,是伤兵和哀兵,他们咄咄逼人的神情,像锐气,又像寒气。可是阿今似乎只能把它当作寒气了。寒气逼人!阿今的心猛然收紧。他一下深刻觉得,自己的处境是多么陌生和可怕呵。同志们……阿今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是很陌生的,又哑又粘,像喉咙里堵满了稠血,敌人还在山上,我们还冲不冲锋!冲!冲!!冲!!!他觉得听到了400个人的喊声。满山坡都是一个喊声!好像山坡上的尸体也在喊。阿今激动了,感觉到浑身都是心跳声。他想,多好的战士啊,他们活着的时候是打不败的。他们身上的制服是不服输的。制服就是人,他们不会服输,九次惨败赠给他们的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争取第十次冲锋的胜利。他们渴望着最后的胜利!太阳在继续西沉。阿今抬头看看落日,又回头看看队伍,知道自己现在只能作最后一次努力了。我再也输不起了,阿今想。他真想跪倒在山坡上,祈祷烈士之英灵助佑他一举成功。是最后的一举啦!他想。第十次冲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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