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保障所创建成功,并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鹿子霖首先约请了顶头上司总乡约田福贤,还邀请了第一保障所所辖管的十个村子里的官人——包括白嘉轩在内的各村的族长,又邀请了白鹿仓另外八个保障所的乡约;再就是镇子上的几位头面人物,中医堂的冷先生,杂货铺的葛掌柜,粮店的崔掌柜等;本保障所辖管的十个村子的绅士和财东,也都一个没有遗漏。第一项仪式是挂牌。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把挽着红绸的木牌挂在右首的四方门柱上,然后鞭炮齐鸣,又三声铳响,把人们震得耳鸣心跳。在乱糟糟的恭贺气氛里,鹿子霖却想起老太爷的话:“中了秀才放一串糙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他现在是保障所的乡约,糙炮雷子铳子都放了,老大爷在天之灵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镇子的饭馆包下五席饭菜,跑堂的掌着红漆木盘把菜送到保障所里。酒过三巡,鹿子霖致词欢迎,田总乡约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头面人物相互祝贺恭维。白嘉轩坐在这里很难受,听这些人说话更难受,他怎么也消除不了心里的疑团:“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几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民谣念出来,却又几次作罢。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张总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没有用。他应酬着坐了一阵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辞了。鹿子霖捏着酒盅走过来,拉他再饮:“嘉轩哥,日后还望你宽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轩装出豁达的样子说:“这话再不能往下说,再说就见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热情地拉住不放:“啥事紧得要走?”白嘉轩挣脱了手臂,离开桌椅说:”黄牛寻犊子咧!我得去配种。”鹿子霖扫兴地闭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轩得到通知到保障所开会,十个村的官人全部到齐后,鹿子霖传达了县府史维华县长的命令,要对本县的土地和人口进行一次彻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户核查造册,再由白鹿仓汇总之后统一到县府加盖印章,一亩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缴印章税。白嘉轩还没听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挂牌吃喝那天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然后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鹿子霖开玩笑说:“子霖兄弟,是不是挂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怀着上任后第一次执行公务的神圣和庄严,一时变不过脸来,虽然被这话噎得难受,却只能是玩笑且当它玩笑:“嘉轩兄编什么闲传!这是史县长的命令。”但心里却不由懊恼起来。印章税收齐后,县府、仓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开成,上交县府七成,仓里抽取二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为活动经费以及官员们的俸禄。因为没有各村官人的份儿,所以此条属内部掌握,一律不朝下传达。鹿子霖恢复平静以后,就强烈地意识到,现在不能示弱,否则以后事情就难办了,于是说:“各位,咱们官事官办,私事私了。属于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说好办,属于官事,就得按县府的条律执行。史县长再三说,必须服从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问:“谁要是实在没钱交咋办?”鹿子霖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又有人说:“要是想不下办法咋办?现在青黄不接,去年秋里遭了旱,村里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麦……”鹿子霖说:“办法只要想,总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后,牙口得放硬点。”
白嘉轩就不再说话,领了鹿子霖散发的通告,径直走回白鹿衬。
白嘉轩从皂荚树上用铁锨铲下几粗皂荚,把署有史维华县长名字的通告扎到祠堂外的墙壁上,然后敲锣,把通告的内容归纳成最简洁的几句话,从村子里一边敲过,一边喊:“一亩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纳税,月内交齐,抗拒不交者,以革命军法处治。”白嘉轩绕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锣的时候,通告前已经围满村民。大家议论纷纷,听不清楚,只听得一句粗话:“这反正倒反成个朘子了!这县长倒是个朘子县长……”
祠堂门外的嘈杂声,搅扰了徐先生的安宁。后晌放学以后,孩子们背上竹笼,提上糙镰去给牲口割糙,徐先生就到河边去散步。杨柳泛出新绿,麦苗铺一层绿毡,河岸上绣织着青糙,河川里弥散着幽幽的清新慡朗的气息。他一边踱着步,一边就吟诵出长短句来。待回到祠堂里,就书记到纸上。现在已有一厚摞了,题为《滋水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来坐馆执教,免除了在家时沉重的田间劳作之苦,过一种平静无扰的清闲生活。他沿着河岸悠悠漫步,眼前总是飞舞着祠堂门外那张盖着县府大印署有县长姓名的通告,耳畔又响起村民们的议论和粗鲁的谩骂,心里竟然怦怦搏响。清廷的皇帝也没有征收过如此名目的赋税,只是缴纳皇粮就完了。“苛政猛于虎!”徐先生不觉说出口来,随之就吟出一首长短句词章。在他的吟诵山川风月的《滋水集》里,这是唯一一首讽喻时政的词作,别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习惯。他刚刚吹灯躺下,就听到叩击祠堂大门铁环的响声。他穿戴整齐之后,又叠了被子才去开门。黑暗里听出是白嘉轩,忙引入室内。
白嘉轩说:“我想起事。”徐先生忙问:“你……起什麽事?”白嘉轩说:“给那个死(史)人一点颜色瞧瞧,骚一骚他的脸皮!”徐先生急问:“咋样闹呢?造反?”“我一个笨庄稼汉,一不会耍刀,二不会弄棒,快枪连见也没见过,造啥反哩!”白嘉轩说,“按人按亩收印章税,这明明是把刀架在农人脖子上搜腰哩嘛!这庄稼还能做吗?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庄稼了,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交给那个死(史)人去,不做庄稼喽!”徐先生沉默不语。白嘉轩接着说:“你是知书识礼的读书人,你说,这样弄算不算犯上作乱?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对明君要尊,对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还担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轩说,“我想请你写一封传帖。”“鸡毛传帖?写!”徐先生竟是凛然慷慨的气度,“你说怎么写?我听老人”说过鸡毛传帖的事,可没见过。”“谁也没见过。我也是听老辈子人说过那年杀贼人就用的鸡毛传贴。”白嘉轩说,“你想着写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来就行咧!怕不能太长。”
徐先生取了一张黄纸,欣然命笔,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气呵成:“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写罢装进一个厚纸信封,交给白嘉轩。白嘉轩说:“徐先生,这事由我担承,任死任活不连累你。”徐先生说:“什么话!君子取义舍生。既敢为之,亦敢当之。”
白嘉轩未进院门,直接走进对过儿的马号。鹿三悄声问:“写好了?白嘉轩说:“好了。”白嘉轩掏出三封同样的传帖,往开口里分别插进三根白色的公鸡尾毛,对鹿三说:“你先到神禾村,进村西头头一家,敲响门,从门fèng把传帖塞进去,只给主家招呼一声‘货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记下了没?”鹿三说:“这好记。”白嘉轩接着吩咐:“剩下这两份,你送给贺家坊村的贺老大贺德敖,贺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边第六家。下来你就甭管了。来回路上碰不见熟人不说,碰见熟人装作不认得低头快走。记下了没?”鹿三说:“贺家坊的贺氏兄弟我闭着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说着把三份传帖接过来,扎进蓝布腰带里,又在腰里缠了三匝,外边再套上一件夹衫,说:“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见话。”白嘉轩说:“我等你,就在这儿。听着,万一路上碰见熟人躲不过了,就说你给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点不耐烦:“哎呀嘉轩!你把我当成鼻嘴娃子,连个轻重也掂不出来?”说罢就走出马号去了。白嘉轩突然觉得浑身松软,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苇席下铺垫的麦糙,土坯炕面上铺着被汗渍浸润得油光的苇席,散发着一股类似马尿的汗腥味儿。他枕着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发着类似马尿的男人的腥膻气息。他又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鸡毛传帖杀贼人的事。一道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在白鹿原的乡村里秘密传递,按着约定的时间,各个村庄的男人一齐涌向几个贼人聚居的村庄,把行将就木的耄耄和席子裹包着的婴儿全部杀死。房子烧了,牛马剥了煮了粮食也烧了,贼人占有的土地,经过对调的办法,按村按户分配给临近的村庄,作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赁出去,收来的租子作为祭祀祖宗的用项开销……
骡马已经卧圈,黄牛静静地扯着脖子倒沫儿,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糙料返还上来,倒嚼的声音很响,像万千只脚在乡村土路上奔跑时的踢踏声,更像是夏季里突然卷起的暴风。白嘉轩沉静下来以后,就觉得那踢踏声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轩后来引为终生遗憾的是没有听到万人涌动时的踢踏声。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来。初七日夜里,白嘉轩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个白铜水烟壶端到鹿三的马号里,俩人坐着抽了一夜烟。天刚麻明,鹿子霖领着田福贤堵在门口。田福贤说:“嘉轩,赶快敲锣!给大声吆喝,一律不要上县,不要听逆贼煽动。”白嘉轩冷冷他说:“那锣我不敢敲。”田福贤说:“你是宫人又是族长,怎不敢敲?”白嘉轩说:“传帖上写的明明白白,谁不去县府交农具,谁阻挠去交农具,一律砸锅烧房。我不敢。我怕砸了锅烧了房。”田福贤说:“谁敢!真的有谁烧了你的房,我让谁给你赔!”白嘉轩蔑视他说:“你吹啥哩!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当啥!”田福贤的脸臊红了。鹿于霖也觉得被轻视了不大自在。白嘉轩说:“锣和锣槌在祠堂放着,要敲你们去敲。我今日个不敲。”这当儿村里传来三声惊天动地的铳响,临近村子也连续响起铳子的轰鸣。白鹿村一片开门关门门板磕碰的噼啪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清晨寂静的村巷里回响,一个个扛着犁杖,夹着杈耙扫帚的男人,在蛋青色的晨光里跃进,匆匆朝村子北边的道路奔去。白嘉轩站在门外的场地上说。”决堤洪水,怎么掩挡?谁这会敲锣阻挡……非把他捶成肉坨儿不可!”田福贤煞白着脸:“硬挡挡不住,咱们好言相劝或许可以?走吧!”白嘉轩推诿不过,跟着鹿子霖和田福贤在村巷转着。村里已经变成女人的世界,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了。没有男人的村巷就显出一种空虚和脆弱。白嘉轩心急如焚,那些被传帖煽动起来的农人肯定已经汇集到三官庙了,而煽动他们的头儿却拔不出脚来,贺家兄弟一怒之下还不带领众人来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轩情急之下就拉下脸说:“二位忙你们的公务,我失陪了。”说罢就走。田福贤跑上前来堵住说:“嘉轩,实话实说吧!有人向县府告密,说你是起事的头儿。我给史县长拍了胸瞠,说你绝对不会弄这号作乱的事。既然挡不住也劝不下,让他们去吧!你可万万去不得。”鹿子霖则笑嘻嘻他说:“我根本不信嘉轩哥会跟那些人在一块闹事。走走走!嘉轩哥,到你屋里坐下,让嫂子给咱沏一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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