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一静下来,这别院就显得很陌生,端茶送水的都是些生面孔,或许如此,董墨愈发有些心神不宁。他在椅上坐不住,那些繁杂的公文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拔座起来,走到窗畔。窗外有一片浓绿的矮瘦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
风渐紧,日渐冷,重阳一过,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处处落红如雨,翠减红消,只有桂影流金。
绮户云窗上透进来半壁清光,那些光像水的浮影,在白甃上点点斑斑地打晃。梦迢端着一碗桂花糖粥靠坐在榻上,梧桐浓阴压在蛾眉,似压了满额心事,压得她心里重重的,快要喘不过气。
她将窗户推开,叫风透进来,她的眼只顾呆呆地望着铁木栏杆外的深秋梧桐。风一过,惊落成堆红叶,她将汤匙闲抿一口,并不觉得甜,倒像有些酸苦。
自托了老太太那些话,一连等了多日,却成了鸿雁南去,再无回音。她暗里自己也笑自己,她娘应的话哪里有作数的?恐怕一时想要帮她,一时又给孟玉一点好处弹压了。
这些人终归靠不住,她那点可有可无的情爱在他们看来是极为可笑的,他们先时还来劝两句,渐渐连笑她都懒得。
从前在这府里,她虽然思想矛盾而混乱,面上好歹是与这些人打成一片,大家怀着同样的目的,有着共坠一渊的行径。
这回她想独身爬出去,除了无力,还感到有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分不清是他们的变节,还是她自己变节。总之是众叛亲离孤立无援了。
廊下有两个丫头在坐着说笑,裙上落满梧桐影,影如笑声,细细地挹动。梦迢忽然又起主意,把一只手伸出围栏外向她们招一招,“佩珠,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那叫佩珠的丫头走到窗前来福了个身,“太太有哪样吩咐?”
梦迢将脑袋歪靠在栏杆上头,冲她一笑,“佩珠,我记得你十七了,该嫁人了吧。按说你是个丫头,只好配给府里的小厮。可府里这些小厮,要人才没人才,要相貌没相貌,你甘心呀?你瞧瞧你,生得这样好一副脸面,不嫁个体面人,我都替你亏得慌。”
说到此节,佩珠羞答答地将脸半低下去。梦迢立马生出点希望,将碗搁在炕桌上,两手抓住栏杆,“佩珠,你伺候我两年了吧?除了彩衣,我就瞧着你好。你要嫁人,我是不好亏待你的。我这里有钱,可以给你办丰厚的嫁妆。有了体面嫁妆,就能嫁个体面男人,这一世就能出头了!”
佩珠渐渐有些明白过来,红云轻退,满面为难地抬起眉眼,“太太,您别再说了,我是不敢去替您递信。给老爷晓得了,我只怕连命也保不住,还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话。”
梦迢脸色微变,一眨眼,忙又笑起来,“不给他晓得就是了,你偷么出去,不过耽误你个把时辰,他哪里能知道呢?”
佩珠低下脸去,一味摇头。倏地摇出梦迢一腔怒火!她端了炕桌上半碗桂花糖粥便朝栏杆外泼出去,泼了佩珠满裙,跳在榻上大骂:“要死的丫头!你见我如今落了难,竟敢连我的话也不听!这会我关着,等我哪日出来,先扒了你的皮!”
这一向梦迢都不梳妆,脸上白森森的皮肤衬得两圈眼睛益发乌青,只管恶狠狠地瞪着。满头蓬发仍旧闲散着,长长地坠在腰上,起座行睡,一身衣裙折腾得皱皱巴巴的,往日的娴雅清丽不见了踪迹。
那佩珠给冷不丁吓了一跳,呆怔怔地立在窗前不知道如何回话,给另一个丫头怯怯拉了过去,“太太这样子,别是要疯了吧?”
尽管说得再小声,可梦迢关了这些日子,日盼夜盼,成日竖着对耳朵听一切有可能的脚步声,练得耳力上好,一字不落都听了进去。
佩珠还蒙头蒙脑向窗上瞟一眼,“嗯?你胡说。”
“你不知道?听说人关得久了要关出疯病的。太太给关了这些日子,一时静一时闹的,有时候呆呆坐在那里,有时砸东西骂人,你不觉有些失心疯似的?”
佩珠将信将疑,又朝窗上望一眼。
那饱含同情的目光猛地刺痛了梦迢一下,她忙跳下榻去,在新换的铜镜里照一照。照见一张苍青的脸,曾经煊赫的颜色刹那被抽干了,使她像朵干枯的花,手一碰,就能碰碎一片花瓣。
她渐渐皱着眉心,望着镜里那个自己,也有些疑心。然而那面铜镜又如个荡漾着的梦境,一圈一圈地温柔涟漪里,浮送起董墨的音容。
那些日渐狂躁混乱的思觉只要一想到董墨,又能平复下来。她为他坚持着冷静,重新柔软地倚回窗上銥嬅,在梧桐的浓阴里阖上眼。
除了睡只能睡。
晚夕孟玉过来,梦迢还一动不动地睡在榻上。他借着月光看她一会,寻来盏灯点上,嗓音温温吞吞的泛着柔情,“怎么不点灯?黑漆漆的你倒是不怕。”
梦迢没搭话,他自笑一笑,款步走来,“不理我?好好好,说点正事,指证董墨的事,你想明白了么?”
梦迢睁开眼,无力地翻了个身,面向墙根底下,照常懒得回他。孟玉无所谓地笑一笑,将银釭搁在炕桌,坐在她身后。
久坐着没声音,岑寂如他们之间的僵持,一个无力地抵抗,一个温柔地施威。孟玉从不发火,但抱定了态度,将她陷落的腰抚了抚,很有些感伤,“你瘦了。”
说着,又自慰式地笑着,“不妨碍,往后还能养回来的。只是奇怪,你按时按点地吃饭,怎的还会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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