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如没奈何地笑笑,“这回章弥少不得要吃个大亏了。”
“我也得个教训。”董墨惨淡一笑,迎着河风咳嗽几声,紧着郑重了面色,“就是新的盐运使到任,孟玉还是会推他出面跟这些盐商打交道。我看盐引上的亏空,姑且查不出他什么实证,只能从泰安州那头着手。”
柳朝如点着头,“你且放心,我自会与绍慵接洽,一有消息就给你去信。你这桩私情虽然在官中没受什么惩处,可我担心,你回家不好交代。你家里……”
“不过训斥我几句罢了。”董墨照旧凄冷地笑着,想到家中情景,那风便似刮骨,一条一条地朝他身上剔来。
他又复朝那辆马车望去,时下太阳光煌煌地照着,车帘内便能见一则绰绰的侧影,下巴仿佛尖了点,身段瘦了好些,犹似隔尘初月,照见断魂梅花。车角有一片湘色的裙角吹出来,澹然摇荡。
她大约是来了,却不肯下车来分辨一句。他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倒有些想笑,倥偬一年,恍然一场大梦,好笑的是他明知是一场梦,还甘愿心陷。又有些想哭,然而眼睛是干涸的,只感到一点酸胀的恨意。
直到启船,梦迢仍在车里半低着脸不吭一气地坐着,两只手安静地扣在腹前,像樽冷漠泥塑。
孟玉在身边坐着,握一握她的手,语气有些欣慰的松快,仿佛心里长久堵的一口气吁了出来,“他这一走,咱们往后的日子就太平了。”
梦迢照常低着脸不说话,其实不必这么严防死守,她也是无颜下去见董墨一面的。
被锁着的那两个月里,她攒了许多话想对董墨说,想告诉他她是为他才坚持着,也想告诉他她已为他抱定决心了。可那决心多么容易粉碎,自打那晚她没能坚持下去,那些动听话也就顷刻不能成立了。
落后回想起来,她那些话从前似乎也对别的男人讲过,再细细比对,她与董墨的相识,也是照着从前的模子,并没有一点特别的新意,她不过是在重复一个又一个阴谋。在假象里的真意,是经不住推敲的。
还真是她娘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爱是不可靠的。只不过估不到不可靠的是她自己的爱。
她对自己很是灰心,但为什么非要来这一趟?大概知道这是永别,心里自私的想来看他最后一眼。隔着哗然的码头,船动了起来,素白的高帆飐飐地鼓动,仿佛能听见扑哧扑哧的风,扑哧扑哧的浪,推着那闳崇的大船向着天涯远去了。
煌煌的太阳射进窗,穿透梦迢的心,使她有种骤然粉碎之感。
她挂起一贯清冷的唇角,“回家吧。”
这一笑,初雪坠地,又将尽一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少了点字数,明天补上
第49章万事非(九)
潮生潮落,断送人老。董墨那里去,楚沛举荐来审理盐引亏空的人即到。正如孟玉所擘画,董墨所预料,此人先由南京急转回姓谢的盐商,重问供状。
那人不知何故,口风一变,将孟玉摘得干干净净,只招人了章弥出来。章弥起先闹得不行,一口咬定是与孟玉同谋,后头渐渐也不知何故改口,竟一力担待下来。
拿了供状,钦官便将章弥收监在县衙大牢,听后旨意发落。这日孟玉因公往县衙去了一趟,趁势走去牢中探望这位老友。时隔一月多,章弥犹似老了百岁,乱发斑白,须足三尺,坐在杌凳上,仰天望着墙上一块小小洞窗。
窗里折进来一点阴郁的阳光,飞满尘埃,他滚着喉头沙哑地笑了两声,“孟大人,你我也不过是光中浮尘,早晚都有尘埃落定这一日。这一回你能躲过去,下回可真是难说得很呐。”
孟玉剪着胳膊在栅栏外,跟着瞧一眼那窗,回以闲怡一笑,“人活着,不正是渡过这一个接一个的劫数嚜,下回再说下回的事。下回,说不准也能安稳渡过。我孟玉摸爬滚打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只深谙混俗和光,高瞻远瞩。”
此言引得章弥大笑起来,又渐渐止住,斜提起眼梢,“你只不过是比我舍得使银子罢了。可官场没有万年的太平,你今日靠使银子奉承成了楚沛的心腹,来日大厦倾颓,头一个砸到的就是你。”
孟玉并不反驳,将脚步悠闲地转着,“有舍才有得嘛,况且银子要使准在对的人身上,也得要有慧眼识珠的本事方可行。”
他毕身的本领里,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这一项,一步步地识得贵人,通达人情,才能平步青云。连梦迢也是他识出来的一颗明珠,帮了他许多忙。
想到此节,便有些心酸。可绕了一圈,梦迢还是安稳地在他身边,谁也没能将她夺去。他带着庆幸走出大牢外,恰逢一场玉雪玲珑,半似柳絮半如碎琼。
雪直下了一夜,几如月亮跌破了,天风吹得香零落,砸到尘世来,满是冰清碎片。天却不甚冷,翠柳围城,泉水氤氲,照旧是济南带着春意的冬天。
唯一的不妙,是梦迢仿佛变了些,自那场病愈后,脾气渐渐变得从前还难琢磨,简直是乖戾刻薄。从前还好个安静,如今一闹起来,时常嚷得满院鸡飞狗跳。
这日也不知为什么,在屋里掴一个婆子一巴掌。那耳光打得脆透千里,廊下一干仆妇皆是一惊,忙围在廊庑底下听觑道理。
但闻梦迢尖利的声音像阵刺骨冷风吹将出来,“我分明说了是要鸭毛阗的被子,我睡不惯鹅毛的,怎的还做了这鸭毛的来?呵,不晓得是你耳根子背,还是我说得不仔细。又或者,你的眼睛里没有我,因此才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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