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先生第二天照旧去给嘉轩敷药,看着忍着痛仍然做出平静神态的亲家,又想起前一晚自己的判断:嘉轩能挨得起土匪拦腰一击,绝对招架不住那个传言的打击。冷先生心里十分难过十分痛苦,脸上依然着永不改易的冷色调,象往昔一样连安慰的话也不说一句只顾精心治疗。过了难耐的三伏又过了y雨绵绵的秋天,当白嘉轩腰伤治愈重新出现在白鹿村街巷里的时候,埋在他心底的那句可怕的传言等到了出世的时日.他为如何把这句话传给嘉轩而伤透了脑子。似乎从来也没有过为说一句话而如此费心的情况……
冷先生瞅着佝偻在椅子的上白嘉轩说:“兄弟,我看人到世上来没有享福的尽是受苦的,穷汉有穷汉的苦楚,富汉有富汉的苦楚,皇帝贵人也是有难言的苦楚。这是人出世时带来的。你看,个个人都是哇哇大哭着来这世上,没听说哪个人落地头一声不是哭是笑。咋哩?人都不愿意到世上来,世上大苦情了,不及在天上清静悠闲,天爷就一脚把人蹬下来……既是人到世上来注定要受苦,明白人不论遇见啥样的灾苦都能想得开……”冷先生一次说下这么多连他自己也颇惊诧。白嘉轩说:“得先把事情弄清白。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当闲话听。这是啥闲话?杀人的闲话!”
白嘉轩佝偻着腰走过白鹿镇的街道,又转折上进入白鹿村的丁字路,脚下已经积下一层厚厚的雪,嚓嚓嚓响着,背抄着腰上的手和脖子感到雪花融化的冰冷,天上的雪还在下着。进入四合院的街门时,他对如何对待冷先生透露给他的闲话已经纲目明晰,处置这事并不复杂,不需要向任何人打听讯问,要是没有结果可能更糟。他相信只要若无其事而暗里留心观察一下孝文的举动就会一目了然。他做出什么事也不曾发生的随意的样子问:“孝文睡了?”仙糙也不在意他说:“给老六家说和去了。”
白嘉轩胸膛里怦然心动,觉得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冲上脑顶,得悉这件事非同小可的闲话所激起的震惊和愤怒,现在才变得不可压仰,归来时想好了的处置这件事的纲目和步骤全部作废了。他把解开的第一只裤脚带儿重新扎好,从门背后抓起仙糙由柴火棚子里拣回的拐杖,强烈地预知到拐杖的重要用场。出门时,他没有忘记掩盖此时出门的真实目的:“老六的那几个后人难说话。老六让我去镇镇邪,我差点忘了……”他跷出门坎就跨出通向又一次灾难的一步。
白嘉轩来到白老六家的门口就僵住了。老六家狭窄的庄基上撑立着一排四间破旧的厦屋,没有围墙没有栅栏是个敞风院子,一切全都一目了然,四间厦屋安着的四合门板全都关死了,不见灯火不见响动,白老六滚雪一样的鼾声从南边那间厦屋冲出来,在敞风院子里起伏。白嘉轩在那一刻浑身有一种瘫软的感觉。他走出老六家的敞风院子,似乎有一千双手推着他疾步走上村子东头的慢坡,瞅见了那孔平时连正眼瞧一眼的兴致也没有的窑洞:想到把他逼到这个龌龊角落来干捉jian这种龌龊事的儿子,胸膛里的愤怒和悲哀搅和得他痛苦不堪;他从慢道跨上窑院的平场,两条腿失控地抖颤起来;他走到糊着一层黑麻纸的窑窗跟前,就听见了里头悄声低语着的狎呢声息;白嘉轩在那一瞬间走到了生命的未日走到终点猛然狗似的朝前一纵,一脚踏到窗洞的门板上,咣当一声,自己同时也栽倒了。咣当的响声无异于一声雪夜的雪鸣,把温暖的窑洞里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荡殆尽。孝文完全瘫痪,躺在炕上动弹不了,全身的筋骨裂碎断折,只剩一身撑不起杆子的皮肉。那一声炸雪响过便复归静寂。小娥从炕上溜下来,撅着光光的尻子贴着门fèng往外瞧,朦胧的雪光里不见异常,眼睛朝下一勾才瞅见门口雪地上倒卧着一团黑圪塔。她松了一口气折回头扶住炕边,俯下身贴着孝文的耳朵说:“瓜蛋儿放心!一个要饭的冻硬栽倒到门口咧!”孝文忽地一声跃起拨开被子,慌忙穿衣蹬裤,溜下炕来钩上棉窝窝,一把拉开门闩,从那个倒卧门口的人身上跳过去;下了窑院的平声跷上慢道又进入村巷,他的心似才重新跳荡起来。
小娥穿好衣裳走出窑门,看看倒在门口的那个倒霉鬼死了还是活着:她蹲下身摸摸那人的鼻口,刚刚触到冷硬如铁的鼻梁,突然吓得倒吸一口气跌坐在地上;从倒地者整齐的穿着和佝偻的身腰上,她辩认出族长来,哪里是那个可怜栖惶的要饭老汉!小娥爬起来退回窑里才感到了恐惧,急得在窑里打转转。她听到窑院里的一声咳嗽,立即跳出窑门奔过窑院挡住了从慢道上走下来的鹿子霖。小娥说:“糟了糟了!族长气死……”鹿子霖朝着小娥手指的窑门口一瞅,折身跷上窑院,站在倒地的白嘉轩身旁久久不语,象欣赏被自己she中落地的一只猎物。小娥急得在他腰里戳了一下:“咋办哩咋办哩?死了人咋办呀?你还斯斯文文盯啥哩!”鹿子霖弯下腰,伸手摸一下白嘉轩的鼻口,直起腰来对小娥说:“放心放心放你一百二十条心。死不了,这人命长。”小娥急哮哮他说:“死不了也不得了!他倒在这儿咋办哩?”鹿子霖说:“按说我把他背上送回去就完了,这样一背反倒叫他叫我都转不过弯子……好了,你去叫冷先生让他想办法,我应该装成不知道这码事。快去,小心时间长了真的死了就麻烦了。”小娥转身跑出场院在去打冷先生,刚跑到慢坡下,鹿子霖又喊住她:“算了算了,还是我顺路捎着背回去。”小娥又奔回窑院。鹿子霖咬咬牙在心里说“就是要叫你转不开身躲不开脸,一丁点掩瞒的余地都不留。看你下来怎么办?我非把你逼上‘辕门’不结。”他背起白嘉轩,告别小娥说:“还记着我给你说的那句话吗?你干得在行。”小娥知道那句话指的什么:你能把孝文拉进怀里,就是尿到他爷脸上了。她现在达到报复的目的却没有产生报复后的欢悦,被预料不及的严重后果吓住了。她瞅着鹿子霖背着白嘉轩移脚转身,走出窑院,跷进窑去关死了窑门,突然扑倒在炕上。
鹿子霖背着白嘉轩走过白雪覆地的村巷,用脚踢响了白家的街门,对惊慌失措的仙糙说:“先甭问……我也不晓得咋回事。先救人!”仙糙的一针扎进人中,白嘉轩喉咙里咕咕响了一阵终于睁开眼睛,长叹一声又把眼睛问上了。鹿子霖装作啥也不晓的憨相:“咋弄着哩嘉轩哥?咋着倒在黑娃的窑门口?”随之就告辞了。
白嘉轩被妻子仙糙一针扎活过来长叹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他固执地挥一挥手,制止了家中老少一片乱纷纷的嘘寒问暖心诚意至关切,“你们都回去睡觉,让我歇下。”说话时仍然闭着眼睛,屋里只剩下仙糙一个清静下来,白嘉轩依然闭眼不睁静静的躺着。一切既已无法补救,必须采取最果断最斩劲的手段,洗刷孝文给他和祖宗以及整个家族所涂抹的耻辱。他相信家人围在炕前只能防碍他的决断只能乱中添乱,因此毫不留情地挥手把他们赶开了。他就这么躺着想着一丝不动,听着公鸡叫过一遍又叫过一遍,才咳嗽一声坐了起来,对仙糙说:“你把三哥叫来。”
鹿三在马号里十分纳闷,嘉轩怎么会倒在那个窑院里?他咂着旱烟袋坐在炕边,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跷踏在炕边上,胳膊时支在膝头上吸着烟迷惑莫解。孝文低头耷脑走进去,怯怯地靠在那面的槽帮上,他以为孝文和他一样替嘉轩担忧却不知道孝文心里有鬼。他很诚恳地劝孝文说:“甭伤心。你爸缓歇缓歇就好了。许是雪地里走迷了。”孝文靠在槽帮上低垂着头,他从小娥的窑洞溜回家中时万分庆幸自己不该倒霉,摸着黑钻进被窝,才觉得堵在喉咙眼上的心回到原处;当他听到敲门声又看见鹿子霖背着父亲走进院里时,双膝一软就跌坐在地上;这一切全都被父亲的病势暂掩盖着。他除了死再无路可走,已经没有力量活到天明,甚至连活到再见父亲一面的时间也挨不下来。他觉得有必要向鹿三留下最后一句悔恨的话,于是就走进马号来了。他抬起低垂到胸膛上的下巴说:“三叔,我要走呀!你日后给他说一句话,就说我说了‘我不是人’……”鹿三猛乍转过头拨出嘴里的烟袋:“你说啥?”孝文说:“我做下丢脸事没脸活人了!”鹿三于是就得到了嘉轩倒在窑洞门口的疑问的注释。他从炕边上挪下腿来,一步一步走到孝文跟前,铁青着脸瞅着孝文耷拉着的脑袋,猛然抡开胳膊抽了两只掌,哆嗦着嘴唇“羞了先人……啥叫羞了先人?这就叫羞了先人了!黑娃羞了先人你也羞了先人……”这儿仙糙走了进来。鹿三盛怒未消跟仙糙走进上房西屋,看见嘉轩就忍不住慨叹:“嘉轩哇你好苦啊!”白嘉轩忍住了泛在眼眶里的泪珠,说:“你知道发生啥事了?知道了我就不用再说了。你现在收拾一下就起身,进山叫孝武回来,叫他立马回来,就说我得下急症要咽气……”
惩罚孝文的举动又一次震撼了白鹿原。惩罚的方式和格局如同前次,施刑之前重温乡约族规的程序由孝文的弟弟孝武来执行。
白孝武的出现恰当其时。他穿一件青色棉袍,挺直的腰板和他爸腰折以前一样笔挺,体魄雄壮魁伟,肩膀宽厚臀部丰满,比瘦削细俏的孝文气派得多沉稳多了。白嘉轩仍然在台阶上安一把椅子坐着,孝武归来及时替代了不争气的孝文的位置,也及时填充了他心中的虚空。孝武领涌完乡约和族规的有关条款,走到父亲跟前请示开始执行族规。白嘉轩从椅子上下来,跷下台阶,从族人让出的夹道里走过去,双手背抄在佝偻着的腰背上。白嘉轩谁也不瞅,端直走到槐树下,从地上抓起扎捆成束的一把酸枣棵子刺刷,这当儿有三四个人在他面前扑通扑通跪倒了,白嘉轩知道他们跪下想弄啥,毫不理睬,转过身就把刺刷扬起来抽过去。孝文一声惨叫接一声惨叫,鲜血顿时漫染了脸颊。白嘉轩下手特狠,比上次抽打小娥和狗蛋还要狠过几成。这个儿子丢了他的脸亏了他的心辜负了他对他的期望,他为他丧气败兴的程度远远超过了被土匪打断腰杆的劫难,他用刺刷抽击这个孽种是泄恨是真打而不是在族人面前摆摆架式。白嘉轩咬着牙再次扬起刺刷,忘记了每人只能打一下的戒律,他的胳膊被人捉住了,一看竟是鹿子霖。
鹿子霖是那三四个下跪求情者中的一个。这个向族长跪谏的行动其实就是鹿子霖策划的。他听到孝武给他传述的白嘉轩要惩罚孝文的决定以后,郑重其事地找到白家,大声吵着要白嘉轩取消这次施刑的举动:“我敢说这根本不怪孝文!你也招不住这个折腾喀!”白嘉轩冷着脸心决如铁:“锣都敲了你还说这话做啥!你后晌能到祠堂来,就算给老哥赏光了。”鹿子霖后晌去祠堂里在村巷里痛心狠气地抱怨几个老汉:“你几个老者难道都是石头心恨?嘉轩要整孝文你们能忍心叫他整?为啥不劝他不阻挡他?这孝文比不得旁人咋能随便用刷子打?”那几个老汉被他热诚的斥责弄得感动又愧悔,便策划了这出跪谏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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