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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颜色不一样的烟火（第1页）

第三十三节

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烈日当空，遍地流火。整个盐湖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蒸笼，蒸得我们无处躲藏。

中午送饭车来时，我们才像获得“赦免”一般，得以片刻的喘息。没有影子，想找阴凉是困难的。汗水已将我的衬衣完全湿透，大哥的后背上结了一层白碱。偶有一丝热风吹来，便禁不住想吼两句放松一下。正巧让打饭的年轻厨师听见了，就见她跟另一穿大褂的老厨师会意地笑了笑，然后问我：“你是新来的吧？”

“嗯。”我边递上碗，边看着她莫名的笑。

“我说咋一直没见过，累吧？”年轻厨师的脸上有一双令人难忘的大眼睛，五官精致。我点了点头，接过她递过来的饭碗，看着她白皙的手臂，急忙又说了一句：“谢谢！”她显然没料到我会讲这样的话。可能是盐工们粗鲁惯了，也可能是我的普通话说得还可以，她就盯着看了我一眼，然后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不用谢！”

将饭端在盐堆上，天当房、盐当床。四个馒头、一碗莲花菜，呼噜呼噜，大汗淋漓。吃完饭，望着送饭车渐渐远去的影子，我忽然觉得这种逼上梁山的生活，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疲惫的身体流着不屈的血，灰色的心底尚有不死的追求。纵然这辈子可以累死、热死，但是只要人间还有值得眷恋的人和事，我便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回来的路上，老盐工说，那个大眼睛的厨师姓张，叫张园园。

黄昏赶着回来，想吃了饭看几页书，怎奈各宿舍都在举行“噪音比赛”，诸如板胡调、三弦曲、唢呐声，五花八门、此起彼伏，俨然一个杂耍班子正在此地表演。“山外青山楼外楼”，别看这些人在盐湖里只会使用铁耙和漏勺，稍一闲下来，他们就可能变成尘世中开放在角落中的花朵，散发出淡淡的光彩。

晚上本想躺下来舒缓筋骨，却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几个臭虫，它们长着锋利的嘴巴，在你刚刚要打第一个呼噜的同时，就情真意切地给你一个“kiss”，令你业已麻木的神经，立马变得敏感而亢奋！

说是在睡觉，其实在受刑。浑身被搔得疙疙瘩瘩黑黑红红的，极像山坡上的野玫瑰。我们只能重新开灯，开始翻箱倒柜，身体做伏击状。追、赶、挤、压，调动身体的每一个有效部位，寻找那些吻过我们却不想承担责任的情种。但不能平的，结束意味着开始——在你认为敌人偃旗息鼓鸣金收兵的当儿，刚想闭上眼睛打个盹，炸弹却就飞上来。不偏不斜，正好炸在你的关键部位。等你还击时，敌方又不见了踪影。

我们只好再度起床，只听各个宿舍都叮叮当当的，像是一个铁匠铺子刚刚开张。因为对方打的是“游击战争”，我们只好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搬了铺盖拿了火柴到院外，点一小堆火，直接将床板抬起来熏烤。臭虫耐不住闷热爬出来，“啪”一声响，小命即归西。一两夜过去，战况令人鼓舞。其他同伙便都纷纷仿效，把一个个寂静之夜变成了一场场激烈的歼灭战争，情景煞是热闹。

如此幽默的生存方式，也令我的思绪一下子飞扬起来，灯下摸着火辣辣的肌肤，忍不住吟诗一首：

夏眠不觉哓

处处臭虫咬

夜来挠一挠

疙瘩知多少

下午大雨，雷电交加，满湖便奔逃着避雨的汉子。下雨好！下雨的日子是老天特赦的盐工休息的日子。

但无聊的对话使我消极的情绪愈加消极，追求一种崇高的境界却总逃不脱庸俗的围墙，这是我感到难过的总根子。

许多人不明白生的意义，他们丝毫感觉不到“生”的紧迫，只知道吃喝，只知道没有吃喝了就拼上老命寻找吃喝，哪怕在寻找中折断自己愚钝的翅膀，哪怕恶劣的环境和超体力的劳动使自己身染疾病……病倒了，并不会躺下来——不像有人那样紧张地打电话、匆忙地叫车、呼天抢地去求医生。而只是随便吞几粒“去痛片”或者昂昂头、又径直投进风雨中。

我想到这些，就不太恨他们的“为了生存而生活”了，尤其想到烈日下的盐工忍受着滚烫的爆晒、看着他们虎口与手掌上开裂的血口子，以及夜晚他们在梦中喊痛的情景时，我又设法原谅了他们。

吉兰泰的黎明，星星合着臭虫的燥动，催促盐工们早早起来。顾不得洗漱、顾不得叠被、顾不得吃喝，风风火火地赶上卡车、急急忙忙地跑进盐湖，从一滴汗水开始到一滴汗水结束，就这么无怨无悔地打发着青春。

同伴说，光是老老实实捞盐，你一辈子也挣不了几个钱。想来也是。这段时间我做梦都在喊胳膊疼，手指头都麻木了，伸也伸不开，每日也就十几块钱的进项。“你得学会偷。”他悄悄靠近我们，压低声音，讲述如何偷盐的技巧和过程。如此绘声绘色的描述，先使大哥大为动心。下班时间，我们没有坐卡车回宿舍，一直磨蹭到天黑尽，然后环顾一下四周，像打冲锋似的，全副身心地投入了战斗。

远处灯火通明、湖上只有我俩。大哥手脚麻利地用锹将盐堆上的绿漆铲净，然后泼上盐水，我再用镩把原来压实的盐堆搞虚，两人的动作比平时配合的更为默契。两个小时过后，我们已经拥有了十几吨的“战果”！月亮挂在东边，圆圆地照着两个“偷盐”的人，它用悲悯的眼色给我们光明，使我们翻过的盐堆就跟刚从盐池里捞出来的一样。寂静的夜，只有我们的锹与水桶撞击的声音。抬眼看一看远处的灯火，我似乎嗅出了鸡腿的浓香。再偷偷瞅一眼用袖子擦着汗水的大哥，我的内心像被盐洗了一样，怎么也恢复不到原来的状态。

从湖上到宿舍，有好十几里地，我们就在一把小手电的照明中走了回去，疲惫简直要吞噬掉我可怜的躯体。可是再一看大哥，发现他还乐呵呵的样子，满足而兴奋。

食堂都关门了，我们的晚饭只好就简：借钱在街上买了好几个镘头，秤了一斤白砂糖，冲在开水里，二人唏哩呼噜地美餐了一吨。早晨大哥说他梦见马，今天肯定有好消息，果然，吃完饭有人递给我一封信！我迫不急待地拆开，便躲在床上看起来……

辛子哥：

你好！

自上次去你们家，知道你因病无法参加今年的中考，我难过万分！尤其看到你的家境、你的颓唐而绝望的眼神，我便不由自主地替你惋惜……说什么呢？命运又一次欺骗了你！

在此以前，我听到你报名参加考试的消息时，你知道我是何等地高兴吗？我盘算着你中考的日期，计划着你报考的学校，我像一个最痴情的小妹妹，关心着你的前程。但是，我太柔弱了，在纷纭世界中，我比手无寸铁的羔羊还爱莫能助。离开你家的时候，我流泪了。真的，辛子哥，我只是觉得委屈、觉得不平。命运为什么对你如此残酷、为什么这么跟你过不去？很想为你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帮助。你具有很多与生俱来的特质，你的智慧和勇敢就是一种成功的前提条件，我一直觉得你会是我们当中最出色的一个。你有你的长处，这谁都知道。所以你绝不能因此而沮丧，不能因暂时的失败而万念惧恢。我觉得凭你的基础和才气，完全有可能实现你“高尔基第二”的梦想。你有理由成功，而绝不可以颓废成一个平庸之辈！

家中的生活，你肯定不喜欢，出门在外，情况又如何呢？收到你的信，我很快就下笔了，总以为谁的信都可以耽搁，唯独你的信，我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谁忍心看着一个受难的兄长而不管不顾呢？

外面天热，不要和“高加林”赶趟儿，当珍惜身体为要。工作之余看看书、写写你的“思想火花”，万不可荒了你的创作。中学时，我只读过你写的作文，很少有机会解读你的文学作品，可能的话，寄几篇给我看看行吗？我底子簿，阅历浅，不好指出好孬，我只能凭我的直感，给我喜欢的东西打分，但愿你别笑话。

最后，我把最近看到的一点摘记性的短文抄下来，但愿能给你带去信心和希望——

生活是蜿蜒在山中的小径，坎坷不平。沟崖在侧，摔倒了，想哭，哭就哭吧，怕什么？不必装模作样，这是直率，不是软弱。因为哭一场并不影响赶路，哭一场能想出许多办法。山花烂漫，景色宜人，陶醉了，想笑，笑就笑吧，怎么了？不必故作矜持！这是直率，不是骄傲，因为笑一次并不影响赶路，笑一次能增添一份信心。

在生活的道路上，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吧！

只是别忘了赶路。辛子哥，愿你好！好！

小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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