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花轻爆,高楼下酒客们欢笑隐隐,高楼上静谧无声。他低垂着头,显而易见的驯顺了下来,张牙舞爪的尖刺,好似都随着那一抬手,被轻而易举的抚平了,露出内里的鲜红软肉,脆弱的,而又虔诚。何至于此呢……刀客目光中闪过许多晦暗不明的情绪,仿佛□□,仿佛爱意,仿佛旷野朔风下,野兽拼撞交欢,利齿扑咬向对方的喉咙……她倾下身去,吻上他的唇角下颌。清冽冽的酒香中,他颤抖了一瞬,又很快仰起头来,由着她任意施为,身体冰凉却滚烫,喘息间,有雷鼓般的跳动声……何至于此呢……刀客的目光又很快的温软下去,化作了一缕无声的叹息。浪潮一声声拍打着礁石,又渐渐归于平静,晕黄的烛光中,两道人影叠倚在一起,被跳动的灯火拉长纤伸,又悄悄融为一道。刀客随意玩闹着,像只不安分的小兽,一会儿扣拽起男人瘦长的手指,一会儿又在他的脆弱的后颈上缓缓摩挲。魏观由着刀客作弄,伏在她怀里,在一片细索的动静中,恹恹欲睡,面上是少见的平静安和,肌肤瓷白,眉眼如画,宛若少年。他仿佛安睡了……刀客低下头数他的眼睫,轻轻拨弄着。他的睫毛鸦黑,又细又长,像两把小扇子,仿佛能搭住一根小木棍。刀客跃跃欲试,手指扣了扣雕花床,想从上面扣下一点木条,搭在他眼上试一试。所幸,安睡不易,雕花不易,仅剩的良心制止了她。他的气色仍旧不好,面上苍白,眼下有两泓青影。刀客叹了口气,轻轻拽过一旁的软枕,想要扶他躺下,抽身去拿药。诶呀,可真是个粘人精……也不知他是睡也没睡,软枕还没拿到手,他便又皱着眉头抬了抬眼,很有些不满的样子。“你做什么?”他拽过刀客的手,搭在自己身上。“没什么,你继续睡”,刀客笑了笑,像哄小娃娃似得拍了拍他。他摇了摇头,又疲惫的闭上了眼,下巴搭刀客肩上,温凉的呼吸轻轻拂过刀客颈间的发丝。也是,那毒又疼又冷,应该是睡不着的……刀客一手搭在魏观背上,送去炙热的内力,又拢了拢他细瘦的手腕,描画着隐隐的青脉,探寻进袖袍深处。她摸到了一管袖箭,生铁冷硬,紧绷在皮肉上,尖锐的箭头还有锯齿状的槽痕,便是那凉夜抵向她的那个。坏脾气的家伙,动不动就生气……可惜一气起来,眼角便有一点红,像是气哭了一样,有一种可怜的动人。想到那日,刀客忍不住弯了弯眼。“你是故意的”,刀客蹲下身,直视男人的眼睛,话中笃定。献祭是真,驯服也是真,然而他太过了解她,太知道何时进,何时退,走上祭台的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是又如何。”他坦然承认,并不见半点惊惶,盯着刀客眼中燃烧起来的火焰,得意笑了起来,是呲牙的小兽,也是顽皮的稚童,眼中是纯然的喜悦。“不如何”。便是这份凶性……即便是驯服下来也藏着小刺,又不同于以往得见的任何面目。仿佛是打西洋人那儿传过来的多棱宝石,从每一面望去,都是不同的光彩斑斓,熠熠动人。刀客笑了起来,起身贴近他,近乎于耳鬓厮磨的姿态。她拽过他的手,咬了咬他指尖……又探进华绣金织的衣衫,顺着细窄的腰线,滑过瘢痕遍布的身体。他过于瘦了,骨骼都仿佛要刺出身体般支凸着,却并不使人感到半点孱弱,像一把刀刃极薄的利器,也只像一把刀刃极薄的利器。她的动作并没有什么柔意,却是刻意撩拨,使得浪潮又一次翻滚起来,一声声拍打着礁岩,铺天盖地、沸腾不息。他的喘息重又开始急促,他仰起头,试图去追寻她的唇齿,渴求且迫切的追寻着。惴惴不安中,仿佛有什么水流涌了出来,陌生而炙热。刀客亲了亲他唇角,聊作安抚,又咧嘴笑了笑,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得意与恶劣。“我去拿药,等会回来”,她如实是说道,而后果断抽身,一下跃出了十丈远,打不知何处的外间,张狂的笑声远远传来。高楼立在秦河畔一十四年,称名金风,正是人间一相逢的金风。四十八条廊缦,曲折往复,一百一十四间屋子,俱是酒架、赌桌、女人。一掷千金、抵刀换酒,从灯明到天明,种种皆是狂诞。脂腻飘香、往来如云,楼中有女人百十来个,仆役千人;人聚人散,酒客酣眠、赌徒达旦,等闲总有万人。大隐隐市,哪个都似高楼主家,却少有人知是何人。刀客出了窗户洞开的那间屋子,七转八拐进了一间无甚出奇的。朦朦胧胧的烛火间,坐着一位素色衣袍的女人,乌发如瀑,身姿绰约,眉目也端得动人,却不知缘何,似隔了层雾似得,瞧不分明。女人正是高楼的主家,身在江湖,因无个功夫傍身,也是性子使然,便较旁人多上许多小心,很有些巧思奇诡。刀客与她是旧交情,进了屋子,并不多做寒暄,见桌上几壶金杜,便随意倒进嘴里,边同她说话。“宛娘,你手头还有偷天换日吗?”偷天换日是种蛊,出自巫医仡徕子之手,纵蛊者可将己身之毒,渡至他身,亦可逆渡,以命换命,故称偷天换日。二十年前,此物问世江湖,便颇生了许多风波。不过后来仡徕子卷入了祁王之乱,平乱之后,先帝以三十三高手将其围杀,又发兵苗寨,不惜折损七万滇兵,屠尽了十二姓苗人。到如今,江湖上虽仍有行蛊者,仅由十二姓之首——祭祀仡徕氏掌握的巫术一脉却再无消息,而此物,也是愈用愈少,几成传说。也是打那时起,江湖上由游侠散人会聚的“自在空空盟”牵头,定下了江湖、朝廷两不相干的规矩,朝廷虽未明言,也算默认了下来。不过,宛娘从来是很有本事的,除销金窟外,她也兼作些消息买卖、奇珍会藏的生意。江湖多风波,刀客行走二十载,仍是坦荡心性,一身疏阔,多少是彼此照应的缘故……“小瞧我”,听了问询,女人嗤笑了一声,从春榻上起身,撩开重重纱幕走了出来。抬手开了暗室,领着刀客朝里走,穿过一排排的阁子,间或询问两声。“你可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三教九流、朱门蓬户,女人亦有许多眼线,自然知晓京里那场纠葛,乃至东厂诸番子为何南下,望江楼中的那场风头,她都已得了消息。不过,刀客自有章程分寸,痴者癫者哪个没见过,并不需她过多担心,此番不过是随意闲话罢了。“知道”,刀客咕噜咕噜喝酒,漫应了一声。“那你知晓他为何来应天?又是为何同漕帮起的冲突?”刀客笑了笑,“我在水上也能听到许多消息的,望江楼里,便是当时不明了因由,过会儿也就想出来了。”听了这话,女人回身望向刀客。刀客眼中并无任何阴霾,如同苍林照影、苍穹万里的静湖,也能望见一腔赤诚的肝胆。“可你还是要去杀人。”话问出口,未待刀客回答,女人已明了了答案。“是”,刀客并无半点犹疑。哪怕她是这个江湖顶尖的高手,于情爱面前,也只如寻常人一般。她还是这样……女人嗤笑一声,又仿佛不是嗤笑。是人身上寻神性,抑或是从神身上寻人性……甭管是哪个,这江湖人都肯爱她,也羡她妒她。女人抬手抚了抚刀客的面颊,又从明珠辉映的灯壁下,亦拿了壶酒,同刀客碰了碰,而后一饮而尽。“管他到哪里?”女人知晓,那两不相干的规矩,刀客是守的,虽也只守这一道。她本该不在乎任何规矩的,而无论是江湖、朝廷分立,还是二者合一,以她的本事,都不会妨碍到她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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