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点你大可放心,既然是笔断头买卖,我自然竭尽所能。还有——此行不论成败,放了宝丰社所有人,是去是留,由我们自己定夺。” “他们可以,你留下。” 梅洲君一愣,击掌叹道:“大公子,你杀起价来,恐怕连我爹都自愧不如。” 陆雪衾顺着他的话道:“你应当清楚,他们是利钱,而你是筹码。” 梅洲君咕哝道:“真是心如豺狼,奸猾似鬼” 陆雪衾又徐徐道:“一旦我身死,往昔种种,悉数作废,不会再有人拦你。” “痛快。”梅洲君偏头看他,忽而微微一笑,“你们杀手行事,倒是真不讲究彩头。” “因人而异。” 梅洲君抿紧嘴唇,凝视他片刻,忽而伸手推开他,站起身来,将被揉皱的西装马甲理了一理。 然后伸手取了一支香,在海灯上点着了。 陆督军锐利的目光,始终隔着一层冷硬的玻璃,落在他面孔上。 他没再说话,只是持香一拜,将那支香奉到了香炉上。 ——但愿今日,各遂所愿,求仁得仁,求义得义。 白羽鸡在门帘底下踱了几圈,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危险,将翅膀一耸,不安地转动着脖子。 它对面的三双脚,都穿了铮亮的皮靴,那底气从脚趾缝里倒灌进去,就连十个脚趾头都像长出了眼睛,哪怕同样撑在地上,也能睥睨他人。 鸡听不懂人话,但能看懂这膝盖腿脚间的挤眉弄眼。 等它把帘子底下的碎泥啄干净了,这几双脚已经跟铜锅上的蟹脚一般,各往高处爬去。左边那双搁在桌顶,右边那双大开大阖地打着拍子,唯独不肯落在地上,仿佛这泥烫脚。 最当中一只脚在裤管上蹭了蹭,不耐烦地架到了膝盖上。 “怎么?这天底下还有我们督察队看不得的戏?” “吕长官,您有所不知,这破台戏呀是不让外人看的,里头神神鬼鬼的规矩多,唯恐一不小心,冲撞了,也是平添晦气,您说是不是?”茶房又摸了一盒哈德门,翘着指头推到几个弹压警跟前。 这位吕副长官人虽年轻俊俏,还梳了个时髦的背头,脾气却跟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爆,当下一巴掌把烟盒扫开了,两手往桌上一撑,骂道: “你少跟我玩这套,怎么他姓厉的能进去,我就不行?你看看,这是什么?” 左边的胖警察哼了一声,应声摸出一根鸭子棍,如使惊堂木般,往桌上一摔。 ——砰! 茶房整个人往上一窜,陪笑道:“别呀,几位长官消消火,再说了,这个点儿玉老板也不在里头” “他妈的,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瘦子,给他点颜色看看!” 右边的瘦警察弹起来,往腰间摸了半天,从枪套里拽出一条枪来,抡圆了往桌上一拍。 ——砰! ——砰砰砰砰砰! 这一回倒跳起来的却不止是茶房,连带着整张沙发都在震天的巨响中窜了一窜,一时间铙钹齐发,鞭炮雷鸣,瘦警察猝不及防,竟然被灌进两耳的声浪掀翻在沙发上,死抓着吕副队长不撒手。 “起开!”吕副队长拿皮靴跟蹬开他,道,“什么声音?什么声音?有你们这么唱戏的?他娘的,有毛病啊,鞭炮放得比奔丧还响!” 茶房捂着两只耳朵,叫道:“长官哪,这是驱邪,驱邪!” “皮鞋?什么皮鞋?”吕副队长道,“好啊,还拦着我不让进,我看你们是结党造反!” 瘦警察道:“要不算了吧,副队长,都这个点了,咱一会儿还有活呢。” 胖警察也帮腔道:“这也没什么好看的,听说待会圣玛利医院还有几个洋妞,可不比这强多了。” “你们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这位吕副队长向来跟厉队长互别苗头,双方争风吃醋已久,心有怨气,随便抓了个罪名,就抓着枪跳了起来。白羽鸡还在门帘底下探头探脑地啄米,冷不防被他一脚铲中,当即扑腾到半空中,对着他鼻梁重重一啄! 吕副队长大叫一声,忙伸手去捂,只见一股热流就在驼峰上分了岔,滚到了嘴角边。 竟然还破了相了。 那白羽鸡一击得中,毫不恋战,早已从门帘中飞窜出去。 吕副队长勃然大怒,跳起来朝着门帘连开三枪,那瘦警察连忙扑上去抱住他手臂:“不能动枪,不能动枪啊!” “老子扒了它的鸡毛,做成叫化鸡!” 他牛脾气一上来,一巴掌把瘦警察掀到墙上,撵着那白羽鸡就往外跑。那两个警察不敢惹他,只好跟在他屁股后头,一齐冲进了走廊里。 这一脚踏出去就不对劲了。 走廊里只点了一盆火,颜色青碧,能听到里头盐粒子毕剥乱爆的声音,火盆边蹲了个少年模样的人,像是在烧什么东西,靛青色的影子爬在墙上,瘦瘦长长的,跟壁画里的水陆道场似的。 一轮鞭炮放罢,这会儿不论台前幕后都是静的。 那瘦警察下意识夹紧了脊背,总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爬,于是一把拽定胖警察,远远落在后头。 胖警察也被他吓得一哆嗦,叫道:“怎么了?” “嘘,”瘦警察拿手指头在他背后一通比划,“小声点儿,我听说这破台邪门得很,不让说话。” 他胆子小,连眼神都没敢往边上瞥,谁知道有几个男子扛着重物,匆匆从背后挤上来,他躲闪不及,被撞了个趔趄。 几张雪白的脸刷地转过来,跟他对视一眼。 那脸上还涂了清油,嘴唇是吃了猪血一样的猩红,还没等他看清楚,就又悄没声息地擦肩过去了。 瘦警察整个人都吓得瘪下去了,吸着肚子,贴在墙壁上,半晌没说出话来。 那一伙人都逼到背后了,吕副队长还浑然不觉,往火盆边踹了一脚,骂道:“妈妈的,什么东西,给十八辈先人烧纸钱呢!” 他话一出口,就左脚踩右脚,一头撞到了墙壁上。 那一伙儿人直勾勾地看他一眼,没人开口,只是错身的瞬间,那口大衣箱恰好在他肩膀上蹭了一下,落下了一道黄褐色的灰泥。 吕副队长伏在墙上,肩膀耸动,半晌没能爬起来。两个警察只好三两步追上去,刚要叫他,却见他反手过来往肩上一拍,掸下一股黄烟,这才龇牙咧嘴地从墙上滑了下来。 他鼻梁上的血口子又撕开了,血流如注,全滚到了下巴上。 他自己也尝出了这股腥味儿,抬手一摸下巴,骂道:“你们两个倭瓜蛋子,还愣着干什么?手帕呢?” 两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胖子将袖口一拉,抡圆了胳膊,当先往他脸上抹去。 吕副队长往后一缩,道:“把手放下,瘦子,你来!” 就在这当口,火盆边上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朝着瘦警察嘻嘻一笑。 这笑古怪而快活,露出了八颗细白的牙齿,鼻梁上雪白的蝙蝠印攒成了一团。 他屈起两根指头,作势一弹,一团彩棉就蹦到瘦子掌心里来了,一抓还是湿的。 这一串动作来得无声无息,还没等瘦子看清楚,他就已经拱着脊背,缩进了火盆的阴影里。 吕副队长又骂道:“操你奶奶的,瘦子,人呢?” 瘦子忙扑上去,拿手里的彩棉往他下巴上胡乱抹了几下,又伺候他擤干净了鼻孔里的血涕,这才撒开手。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珠子就是一突,差点没背过气去。 只见一条猩红的血印,从吕副队长鼻根一路划到下巴,衬着那刷白的脸色,如同是吊死鬼的长舌头一般。 瘦子一看就知道不妙了,这血印上还明晃晃地泛着油光,分明就是戏子抹脸用的油彩,裹在彩棉里,一抹就现形了,轻易还洗不脱。他扑上去拿袖子猛搓了一阵,把吕副队长那张白净脸皮扯得生疼,那团猩红依旧岿然不动。 瘦子还待亡羊补牢,吕副队长闭着眼睛,抬手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那一声跟霹雳似的,瘦子的耳膜都差点没被炸穿。 “妈的死兔子。” 瘦子心里苦不堪言,有心擒那小鬼顶罪,却又不敢提醒他,只能眼睁睁看他叉着腰,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 这一行人虽往宝丰社来过几次,但大多是在白天,这会儿却黑灯瞎火的,时不时还有些呜呜咽咽的唱戏声飘过来,听得人寒毛一股股倒竖。 “几点钟了?” “看不太清三点好像是一刻,”胖警察道,“哎呦,都三点多了,再不回去回头就得耽误事儿了。” 瘦子心里也泛起嘀咕来。 他们这一伙弹压警,是归在警察厅刘厅长手底下的,老大厉队长是刘厅长的姑表侄子,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意思,老二吕副队长却是军务督办的外甥,平时谁也不服气谁,可这都什么关头了?一个跑去睡花旦,一个跑来逮鸡。 刘厅长可是亲自拍了电报,临时抽调他们过去巡视圣玛丽医院的礼堂——听说有好几个当红电影明星也被请过来了,要给莎莉丝女士庆生。 只要不出岔子,这也算是桩美差,他们几个派不上别的用场,就在礼堂里吃吃喝喝,配合着上头派下来的大人物就行了。 即便如此,这二位未免也太不成体统。 他和胖子好说歹说,吕副队长还跟犟驴似的,在走廊里乱窜。这一晃眼,还真又撞着了那只白羽鸡。这玩意儿还悠哉悠哉地在走廊尽头啄米,一回头瞥见他们,当即扑腾起来,一头顶开木门,飞窜了出去。 外头的雨声霎时间如涨潮一般,裹挟着惊人的寒气,倒灌进了走廊中。 胖瘦二人阻拦不及,吕副队长已然追着那只落汤鸡,冲进了雨幕中。 野地里的荒草,已经没过了胫骨,大雨冲刷之下,泛着一层凄迷无边的银芒。 厉队长拿大衣裹住脑门,突然间往草丛里一扑,两手抠着泥巴,哇的一声喷出一口混合着草叶的泥水来。 他这是撞了邪了。 不久之前,他还跟玉姮娥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呢,佳人在侧,还颇有些西子捧心似的病容,他难免就想玩点雅致的情调。 没想到他妈的玉姮娥一个戏子,喝起酒来就跟牛犊子似的,初时还是拿杯喝,渐渐就换了碗,最后上的是海碗,好不容易等对方两靥飞红了,他已经软成一滩烂泥了。 等再一睁眼,他就趴在了土堆边上,吃了满鼻子满嘴的泥浆水。 面前插了三支香,供了只蠟酒杯。 里头的酒还是温的。 他到底跟什么人喝的酒? 他强忍着头痛,伸手抓了块青石,这才勉强支起半边身子,掌根就是一滑,整个人俯冲在了石头跟前,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哪是什么青石,分明就是块爬满了青苔的墓碑! 碑上还被人歪歪扭扭地划了几个字,字字都被雨水打透了,从字缝里爬出几道阴恻恻的水痕来。 厉,长,明,酒,好,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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