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过阴德,向来最怕这个,一时间连头皮都炸起来了,连滚带爬出去一段,背上的雨越下越急,像无数只冷冰冰的小手那样拍打着他的脊背。 一片漆黑中,这是一种怨愤无穷的催促。 快跑! 跑! 跑啊! 他那肺叶一下一下打在胸肋间,一颗心挤在其中,越缩越紧,像一颗行将爆裂的核桃那样,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已经喷到了喉咙口。 “厉长明!”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了似的,窜起来打了个摆子,又猛地扑在了泥地上,呕吐不止。 “厉长明!”那声音穷追不舍,穿过啸叫的雨幕,几乎冲到了耳边。 厉队长眼睛都直了,这才隐约觉出些耳熟来。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对,没错,是—— 他急忙回过头去。 只见一条猩红的长舌头,挂在白惨惨的下巴上。 厉队长白眼一翻,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整个人抽了骨头似的,软倒在了大雨中。 “厉长明!” 吕副队长叫道,抬手就往他脸颊上各抽了一巴掌,那对不可一世的腮帮子就像砧板上的死猪肉似的,被他扇得哗哗作响。 “这怎么回事?喝高了?” 瘦警察探头过去,伸指头翻了翻他的眼皮,那瞳孔飞快地扩成了一块死气沉沉的黑斑。 “不行,这是要醉死了,快掐人中,掐人中!” 吕副队长还在那儿没头没脑地扇他,其中一巴掌正好扫到他鼻孔上,肉眼可见地顿住了。 他还不信邪似的,拿两根指头在那鼻孔前搓了搓。 凉的。一丝活人气都没有。 雨水在厉长明的鼻底积成了一道明亮的小洼。 吕副队长愣住了,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胖警察抡圆了胳膊,还要去扇厉队长的胸口,突然听见他暴喝一声:“死啦!” “什么?” “完了!”吕副队长抓住他们两个的指头,伸到厉队长鼻孔底下一探,三个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你们俩完蛋了。”吕副队长松了一口气,定论道。 “怎么是我俩?” “废话,我舅舅是军务督办,你俩舅舅都是庄稼汉。” 瘦子一愣,道:“明明是他喝多了酒,醉死的。” “我问你,我们今晚是不是跟着他出来的?要务在身,咱几个跟着长官玩戏子,还放任他喝醉丢了命,这干系谁担得起?哦,我倒是可以,我舅舅是——” “那我们也瞒不住啊,他那么大个长官,待会不见人影,头一个就拿我们是问。” “傻子,谁要你瞒了?我们只要压他一压——”吕副队长把手掌往下一压,道,“再过几个钟头天就得亮了,咱把他背到圣玛利医院里藏起来,就推说他各处巡视去了,咱们几个认真干活,要是出了乱子,就趁乱给他补上几枪,要是没有,那就是他玩忽职守,喝酒醉死,咱多在几个长官面前露露脸,博个好印象,可别被这王八蛋给拖累了。等回头我升了队长,就提拔你们做副队长,怎么样?” “副队长?” “真的?” “只要你们两个待会老实听话,别露馅儿。” “怎么做?” “这 梨药被从后台拎出来的时候,眼神躲闪,无论如何都不敢看梅洲君。 这小孩儿是个美人胚子,相貌秀气,还有个小而白的下巴颏,像刚剥出来的菱角似的,只有一点儿,胆子不大,梅洲君一诈,他就当场交代得一干二净。 “师哥,他他真死啦?” 梅洲君捏起他的手一看,手是匆匆洗净了,指甲缝里却还嵌了点儿青苔,是刚刚在碑上刻字时沾来的。 “一看就是奉秋的主意,”梅洲君道,“你怎么也跟着这猴精瞎闹腾?” “奉秋说显一显我们的本事,免得你待会儿偷偷撇下我们。” “这可不是凑热闹。” 梨药睁大眼睛看着他,道:“师哥,班主都说好了,再说了,我们俩也算是把厉长明弄死了,绝对绝对不会碍事的,你就行行好,带上我们吧。” 梅洲君毫不客气地拍拍他的脑袋,道:“也算你们运气好,碰上了厉长明这么只死耗子,对了,看到过玉姮娥没有?” 梨药整张脸都垮了,怏怏道:“珩哥今天好像不舒服,又喝多了酒,我把厉长明拖出去的时候,他还在睡呢,这会儿应该醒了。” “奉秋呢?” 梨药一愣,道:“我也没找着他,奉秋,奉秋!” 他们还好好筹谋过,一旦事成,就一齐在梅洲君跟前扮可怜,软磨硬泡上一通,这会儿奉秋却跑得没了踪影。 这家伙难不成跑去吃独食了? 梨药打了个激灵,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当即扑过去掀开衣箱——那里头本有个收拾好的包裹,藏着化妆的行头,撬锁用的铁丝,并一对磨好的匕首。 这会儿衣箱里却是空的。 里头只留了一张纸条儿,是奉秋那笔狗爬字——悄悄出来,医院门口见! “哎呀!”梨药失声道,鼻子尖上渗出了一层薄汗,“他跑去医院了,竟然连我也撇下了。” 梅洲君霍然回过头来。 他眼窝里揉了猩红胭脂,脸上各色油彩大肆铺张,本身喜悲淹没在这鲜花着锦之下,反而无从甄别,只有一双眼睛湛然发亮,那种目光无限接近于刻薄,几乎能盯到人心里去。梨药知道师哥的脾气——他一准是生气了。 “师哥!” 梅洲君皱眉道:“我为的是什么?” 他不像是发问,倒跟自问似的,只这一句话含在嘴里,翻来覆去也没个结果。 我为的是什么? 梨药后退一步,也是怯了,道:“师哥,我我不知道。” “刚刚好玩么?” “吓唬人是挺好玩的,”梨药道,“他他死了会不会变成鬼啊?” “说不准,兴许还是吊死鬼。” 梨药叫起来:“啊!那,那师哥,你们岂不是经常撞见鬼?恶人死了,也是恶鬼,多吓人啊。” 梅洲君竟然被他问住了,半晌才道:“不,没有鬼。” 梨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他低声道:“也没有人。” 梨药道:“啊!” “现在站在你眼前的,也不是” “啊啊啊!” 梅洲君又板着脸道:“吓唬人是挺好玩的,是不是?” “师哥,我,我真不敢了,等把奉秋捞出来,我就老老实实唱戏,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梅洲君屈指在他额角上弹了一下,沉声道:“去找二师哥他们,不许再擅自行动。” 梨药小声道:“知道了。” 梅洲君没再顾得上他,只是抓过大衣,匆匆往前院走去。 破台戏已经收场了,走廊里重新又点起了灯,陆雪衾那几个手下正蹲在衣箱边,检查弹匣和引信,脊背绷得很紧,戴白毡帽的中年人面朝窗外,一手按枪,无声地注视着雨帘。 没有人转头看他。但一道道视线却不知从何而来,静静地聚在他身上,这打量十足尖锐,几乎能钻进他脸上的油彩里,叮出一口血来验毒。 这伙人都有些神经质,是在血仇里泡久了的蛇蝎,被毒恨腌入味儿了。在他们面前,喘气的声音大了都像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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