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知夏觉得他仍在把自己当做一个小孩子,他垂着眼,嘴角平平地往下落,语气却仍存着笑意。 “好,等我回去再找你。”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林霁问:“不需要我去机场接你吗?” “不用了,”郑知夏咳嗽一声,被过冷的空调吹得有些难受,“我自己可以的。” 林霁又是很短的一阵沉默,没再要求什么,简单结束了这次寒暄,郑知夏沉沉地吐气,拖着行李箱重新迈开脚步。 他怕林霁再问起裴如许,怕被林霁用厌恶的眼神注视,光是想一想,他就已经有些难以呼吸,只能用逃避来粉饰太平。 可林霁听见的故事并不算什么大事,放在如今甚至能称得上平平无奇。 郑知夏知道林霁不会单纯的因为这件事厌恶自己,但他的秘密实在太惊世骇俗,罪恶得足以直接下地狱,即便除了自己便再也无人知晓,却还是草木皆惊,风声鹤唳,生怕林霁窥见分毫端倪。 裴如许有一双让人魂牵梦萦的眼睛。意外之喜 郑知夏的感冒在第二天变得愈发严重,脑袋昏沉发胀,喉咙沙哑,鼻塞得有点难以呼吸,他看了眼手表,体温是三十八度。 还算好,至少不是高烧。 他从背包角落摸出宋白露塞进去的药,囫囵就着矿泉水吞下腹,队友发了消息催促他下楼,郑知夏戴上口罩背起包,去前台拿了打包的早餐,和他们在门口汇合。 “出发吧。” 浓重的鼻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其中的一位女孩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郑知夏摇摇头,黑口罩外露出的眼睛淡而清醒,说:“最近休息得不太好,没事。” “是在担心比赛吗?”女孩轻声细语地宽慰他,“放心,我们只要稳定发挥就好了。” 也有人小声嘀咕:“不会是因为之前校园网上说的那件事吧……” 郑知夏只当没听见,率先上了车,靠在车窗边闭着眼小憩,所幸路程不算远,他端着冰咖啡进场,全靠冰冷和苦涩撑过冗长的比赛,旁边人的低声讨论好似嗡嗡作响的苍蝇,吵得人头晕想吐,他抬手捏了捏胀痛的眉骨,轻轻呼了口气。 结果是不出意外地赢了,郑知夏又带着队友站上领奖台,闪光灯亮得像在进行入狱流程,带队的老师乐呵呵地说晚上要带他们去吃庆功宴,他礼貌地推拒,回到酒店吃完药,接着倒头就睡。 闭上眼后尽是光怪陆离根本记不清的梦境,他睡得不太安稳,黄昏时被电话吵醒,不耐烦地摸过手机一看,是林霁。 那点因病热生出的烦躁顿时消散殆尽,郑知夏接了电话,开口就被自己喑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哥。” 林霁未说出口的寒暄落回腹中,眉头立时皱了起来。 “怎么生病了?” “昨晚空调太冷了,”郑知夏闭着眼含糊道,“哥,我难受。” 林霁似乎是叹了口气,又像是一次无奈的深呼吸,问:“这次出远门,有记得带药吗?” 郑知夏咳了声,艰难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声音闷闷的:“我妈给我塞了,但吃完还是难受。” 感冒还喝冰咖啡,不难受就怪了。 但他早就学会了对自己的过错只字不提,坏得熟稔而自然,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可怜兮兮,抱着枕头对林霁撒娇: “哥,我好饿,他们都去庆功宴了,没人理我。” 林霁看了眼手表,才下午四点半。 “是不是午餐也没吃?”他打开电脑网站,“房间号给我,我给你点餐。” “不想吃外卖,”郑知夏哼哼唧唧,像一只在被窝里乱滚的小狗,“哥,我想你了。” 林霁的嗓音被信号模糊得很温柔,微微沙哑地落在他耳边:“过两天就能见了,我给你点碗粥,多少也要喝一点,不然空腹吃药会难受。” “那我还不如直接叫客房送餐呢,”郑知夏嘀咕着,是很亲昵的任性抱怨,“这家酒店的厨师不行,闻到味就不想吃但我也不想喝粥。” “那给你点别的。” 手机叮的一声响,是付款通知,林霁站起身,从椅背上拿起西装外套:“起来喝一杯热水,再好好睡一会,嗯?” “噢,”郑知夏吸了吸鼻子,“那哥你先忙,我挂了。” 他突然就闷闷不乐起来,厚重的窗帘挡住落地窗外的光线,他翻了个身,机械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所幸病热尚在,倒也不算费力。 这一次郑知夏梦见了很久远的故事,是和林霁初见的时候,他背着书包,被关进空无一人的器材室,是谁干的已经记不太清,但那种陈旧黑暗的霉烂橡胶味时隔多年都依旧清晰至极。 气味总是会比画面要深刻。 他那时还小,起先还有心情想等出去后一定要把那人的头按进男厕小便池里,或者把他书包里的奥特曼拿出来扔掉,等到校园里回响的铃声都恢复安静,黄昏的光一点点从天窗外消失时,郑知夏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妈妈……” 他尝试用拳头去砸锁死的大门,嗓音恐惧地发着颤,日光的余热在一点点消散,对未知黑暗的恐惧便会从心底滋生,他看黑暗的角落好似一只张开巨口的恐怖怪兽,仿佛随时都会跳出来将他吞进去。 郑知夏吓坏了。 他徒劳地敲着门,哽咽着小声哭泣,突然间有错觉般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最后停在了门外。 微微沙哑的少年嗓音犹疑地响起:“……有人在里面吗?” 郑知夏倏然睁大眼,急切地从地上爬起来。 “有!” 门被打开,黑暗的操场上站着一个俊美的少年,白衬衫的下摆在九月的风中鼓荡,远处的蝉鸣虫叫、夜风低语都模糊成他的背影,郑知夏眨了眨酸涩肿胀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喉咙被泪水泡得沙哑。 他好好看,像月亮,像星星。 “谢、谢谢你。” 少年站在他面前,垂着眼,有一双微微上挑,看起来很温柔的眼。 “郑知夏,”他叫出了他的名字,“你爸爸妈妈找了你好久。” 郑知夏抹了把刺痛的眼角,好奇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从口袋里摸出纸巾,细长手指轻轻拭过他的脸颊:“因为我认识你你最近刚搬了家,不是吗?” “啊,”郑知夏看着他,某种直觉在心中迸发,“你是林霁!” 他听宋白露提起过这个名字,是隔壁家的男孩,大了自己五岁,在同一个学校上学,却一直没碰见过。 林霁勾着唇角笑了笑,朝他伸出手。 “走吧,我带你去找伯父伯母,他们很担心你。” 于是郑知夏牵起了他的手,迈开蹲得麻木的双腿朝远方亮着灯光的教学楼走去。 “我喜欢你,”他攥着林霁的手心渗出细汗,眼睛湿漉漉得像刚出生的小狗,“林霁,你能不能跟我当朋友呀?我们可以一起放学回家!”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有了清瘦修长的身形轮廓,手掌温暖得像捧着一团炉火,林霁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语气被夜色模糊得柔和。 “当然可以。” 于是七岁的郑知夏天真地将这句安抚应答当成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承诺,交换出了自己漫长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 十五年过去了,他仍旧把黑暗中的那一眼记得仿佛就在昨天。 门铃声响起,将郑知夏从漂浮虚幻的梦境中拖了出来,他慢吞吞地下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敞着领口的衬衫去开门。 大概是林霁叫的晚餐送到了。 “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喑哑得无力,打开门时很疲惫地垂着昏沉胀痛的头颅,视野中便闯进了一双手工皮鞋。 郑知夏愣了愣,难以置信地抬眼。 “哥?” 林霁手里提着保温袋和公文包,风尘仆仆地对他微笑。 “吵醒你了?” 郑知夏觉得自己的梦似乎还没醒,他讷讷地摇了下头,让开位置让林霁进门,别过头很小声地艰难咳嗽:“你怎么……在这里?” 林霁放下东西,捏了捏眉心,用他很熟悉的那种温和眼神看过来,说:“电话里听你病得厉害,我不放心,怕你又水土不服进医院了。” 郑知夏脸上一臊,含糊嘟哝:“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你怎么还记得呢?而且这回才在这边待了两天,怎么可能会水土不服。” “是是是,”林霁喉咙间滚出低低的笑,“那就当是我太担心你,来吃饭吧。” 郑知夏乖乖应了声,连精神都变好了不少,林霁按开灯,环顾一圈还算宽敞的房间。 “学校订的?” “嗯,懒得换了,”郑知夏坐在桌边看他打开保温袋,“你是不是打完电话就过来了?”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米饭的甜香混着肉香飘出来,是他很熟悉的味道,林霁将筷子递给他,顺手摸了摸他滚烫的额,而后皱起眉,叹了口气。 “还好给你带了退烧药,今天是不是乱吃东西了?” “没有啊。” 郑知夏睁着圆润的眼,很无辜地看着他,雪白的腮帮一鼓一鼓,咽下后才接着开口:“就是空调太冷,前两天又睡得不太好。” 于是林霁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拿出体温计站到他身边,温声说:“抬手。” 郑知夏乖乖照做,问他:“你不会等我吃完饭就要回去吧?”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林霁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现在的话,还是跟你一起回去吧。” 郑知夏没忍住笑了声,说:“哥,你骗人,我看到你的公文包了。” 林霁眼里含着很柔和的笑意,在他对面坐下,椅背上搭着他脱下的西装外套。 “你啊,一生病就黏人,我还能不知道么。” “那也不是谁都黏,”郑知夏说得理所应当,“我只黏喜欢的人。” 他在林霁的监督下吃完饭和退烧药,又被押上床闭眼睡觉,林霁坐在他旁边,腿上放着电脑,很安静地处理工作,淡而熟悉的气息钻进鼻尖,郑知夏侧着头,半阖的眼前是模糊的光和林霁被修饰得温柔的侧脸, 困意一点点漫上大脑。 半梦半醒间耳边似乎有很轻的低语,郑知夏睁开眼,翻身去看林霁。 他正在打电话。 “……我在京市,知夏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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