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己坐在最后一排发呆已经被看穿了,雁椿意外也不意外,言叔那是什么人物,常年奔走在最凶险的现场,和最奸诈狡猾的犯罪分子打交道。 他是言叔带出来的,还不知道言叔观察一个人的时候有多细致? 雁椿低下头,“被您发现了。” 言朗昭带雁椿回自己的办公室,“你这个小崽子,在电话里说来看看我,我一听你语气就觉得不对。 说吧,出什么事了?” 这间办公室雁椿特别熟悉,回国后他没有立即去骊海市,言叔带着他查案,他没有自己的地盘,就在这里摆了张桌子。 这张桌子到现在也没搬走,就放在窗边,言叔各种资料堆得乱七八糟,唯独没去祸祸他的桌子,上面还整整洁洁的,随时可以供他办公。 一看到这张桌子,雁椿心头就渐渐泛热。 不久前他还因为记忆的事拧巴,现在又说服了自己言叔不会害他。 言朗昭年轻时喜欢喝汽水,办公室不是堆着可乐就是雪碧,现在也学同龄人养生,泡了一大壶红枣枸杞茶。 雁椿接过一杯热乎的,切入正题,“言叔,我这次来,确实是因为一件事。 当年您把我送出国,交给卡尔通博士的团队治疗,有没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修改我的记忆?” 他有点紧张,以至于咬文嚼字,不像口语。 平时他不这样跟言叔说话。 十年前郁小海遇害,各种证据指向他,寰城警方认定他是凶手,首都来的协查组却认为凶手另有其人。 言叔是第一个相信他的人,为他解了人生最大的困局。 这些年他在言叔的羽翼下成长,言叔没结婚,没有小孩,他们的关系亲如父子。 言朗昭握着茶杯的手微顿,但那反应只是惊讶,和躲闪无关,“你觉得记忆有问题?” 雁椿直视言叔的双眼,“您先回答我。” 言朗昭正色道:“没有。 你提到迫不得已的情况,我不知道你对迫不得已怎么定义,但当时卡尔通确实建议过,模糊或者清除掉你关于雁盛平的记忆。” 雁椿倏地挺直腰背。 言朗昭继续道:“因为博士经过评估,发现这段记忆对你影响最大,你当时反复被折磨,情况越来越糟糕,不管是药物还是心理辅导都几乎没有作用。 你不断哭泣,伤害自己,挂在嘴边的话是‘我是怪物的小孩,我也是怪物’。” 陈旧的记忆翻涌,像奔腾的巨浪,带来腥臭咸湿的海风。 它那样高,就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惩罚,迎头打来,仿佛顷刻间就要淹没整个世界。 雁椿轻轻收了收手指。 浪确实卷了过来,却被坚固高耸的堤坝阻挡,碎浪咆哮呜咽,最终只是打湿了堤坝上少年的裤脚。 雁椿就是那个少年。 高三,降临在他身上的厄运不止郁小海这一桩。 他的母亲和弟弟,死在丧心病狂的亲生父亲手上。 高二的寒假,第一次见到雁盛平时,雁椿就猜测这个阴沉的男人也许就是自己的父亲,但乔蓝并没有承认。 后来雁盛平和雁椿在一中附近见过几次面,都是雁盛平来找雁椿。 雁椿不想让荆寒屿看见自己和这种人在一起,每次雁盛平来,他都是偷偷摸摸出去相见。 雁盛平话很少,只说来看看他,带他吃个饭。 雁椿发现,雁盛平很喜欢观察路上的摄像头,那种眼神让雁椿很不舒服。 那年头监控不像后来那样遍布大街小巷,所以雁盛平也观察不了多少。 雁盛平偶尔问问雁椿的成绩,偶尔问以前的生活。 雁椿对他毫无感情,应答得也平淡。 但有一次,雁盛平问到乔小野。 “听你妈说,你一直在打工,给小野攒医药费?” 雁椿不知道他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但本能地感到不快和戒备,好像小野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就代表着危险。 “高三忙,没打工了。” 这是实话。 雁盛平冷森森地微笑,“你是我的儿子,不该养着他。” 雁椿说:“他是我弟。” 雁盛平的目光粘稠冷寒,毒蛇一样,“你很喜欢他。” 雁椿有时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为了这个在自己被拐走后,取代自己而出生的弟弟付出这么多。 他应该讨厌乔小野的。 可乔小野笑嘻嘻地扑到他怀里,哥哥长哥哥短,他心里马上涌起温暖的情绪。 是血浓于水吗?可是他对乔蓝就没有感情可言。 想来大约是因为乔小野可怜,生来就是个病秧子。 而他偏爱弱者。 那次和雁盛平见面后,雁椿破天荒地给乔蓝打了个电话,问乔小野的情况。 乔蓝在电话那头叽叽歪歪,说钱都给小野花了,她一分没拿去打牌,不相信就自己回来看。 雁椿松一口气,挂断前犹豫了下,又问雁盛平有没对小野做什么。 乔蓝一静,语气马上就变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雁椿还是头一次和乔蓝这么坦白,把吃饭的事都说了,又说:“雁盛平很怪,你看好小野。” 乔蓝发出怪笑,语无伦次,“怪……对,他就是怪,他是个怪物!” 雁椿一直惦记着这事,但一中到了高三几乎不给学生喘息的机会,他惦记归惦记,也无法做点有实际作用的事。 不久,郁小海和许青成分手的事发生了,他把许青成打进医院。 那个将一切推向毁灭的黑影开始跟随他、诱惑他。 他对暴力、鲜血、死亡变得越发兴奋,正在那时,警察从学校将他带走。 他没有想到,自己回到桐梯镇,是作为被害人家属和凶手家属,目睹乔蓝和乔小野被雁盛平杀死的惨状。 那一刻印刻在雁椿脑海中,像个神秘微笑的教父,拿起教鞭,向信徒传授恶毒的信条。 昔日热闹的筒子楼鸦雀无声,外面拉着警戒带,乔蓝和乔小野支离破碎的尸体已经被转移,但屋里充斥着刺鼻的腥臭,老旧泛黄的墙壁上全是溅射血迹,柜子上、床上、地上,全是血。 雁椿木然地看着这一切,第一反应是自己写题太累了,居然做了这种噩梦。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他给小野攒够了一年的医药费,等他考上医学院,小野的病就不愁了…… 但两具尸体不,应该说是几十块零碎的肢体打破了他的自欺欺人。 他那讨厌的妈,和他那病弱的弟弟,是真的被杀死了。 雁盛平爽快地承认罪行,却毫无悔过之意,反倒倍感自豪隐退的凶手随时可以再出击,嘲笑警方的无能。 至此,雁椿终于知道当年自己被拐,后来乔蓝从禄城搬到桐梯镇的真相。 他是乔蓝和雁盛平未婚生下的孩子。 雁盛平年轻时长相中等,性格朴实,乔蓝也不像后来那样疯癫刻薄。 乔蓝是真心爱着雁盛平,对小小的雁椿也倾注了无与伦比的母爱。 唯一让乔蓝觉得古怪的是,每次她说到领证结婚,雁盛平都推脱。 未婚生育在那个年代很容易因人非议,但乔蓝被爱情冲昏了头,雁盛平待她是真的好。 她便想,管他的,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不结婚又有什么? 然而在雁椿三岁时,雁盛平失踪了一个多月,回来后异常兴奋,变得像另一个人。 乔蓝在他衣服上发现了血,逼问他干了什么,他没有回答。 几日后,禄城下面的建勋镇传来一个灭门案,一家五口被割喉杀死,现场留下了凶手的标记,一个巴掌大的纸折相框。 一时间,全城都开始议论灭门案,据说在其他城市,“相框杀手”已经作了不下三起案子。 乔蓝颤巍巍地从抽屉里拿出折好的相框,感到天崩地裂。 她以前问过雁盛平为什么喜欢折相框,雁盛平笑着说,相框可以留下人最美丽的一刻,多好。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雁盛平指的是拥有家庭、孩子,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现在才知道,一家人死在一起,才是雁盛平眼中的完美。 她心爱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是个变态杀人狂! 雁盛平从后面抱住她,拿掉她手中的相框,“帮我保守秘密,好吗?” 乔蓝害怕得激烈发抖,哪里说得出不好? 受限于侦查技术,警方最终没能抓住“相框杀手”,雁盛平继续扮演着乔蓝的温柔丈夫,但这个曾经温馨的小家已经彻底改变了。 乔蓝精神偶尔失常,觉得雁盛平是个怪物,雁椿也一定是怪物。 后来雁盛平再次作案,为了躲避警方的追踪,离开禄城南下,从此不知所踪。 乔蓝并没有因此解脱,她越看越觉得雁椿像雁盛平。 她终于摆脱了老的,小的为什么还跟着她? 终于,她想出一个计谋。 城中心有个公园,一到礼拜六礼拜天就人满为患,小孩子们都喜欢去那里玩,人贩子也盯上了那里。 她听说隔壁巷有小孩在那里丢了,一直没找到,听说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那天,她给雁椿换上新衣服,带雁椿坐上公交车。 雁椿兴致勃勃,一路上都趴在车窗上张望。 到了公园,她哄雁椿说:“宝贝想吃棉花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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